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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一)

三司会审后,秦宛月便收到了萧明熙亲笔写就的详细解释,她强忍着性子看到最后,颓然撒手,抵着眉心默默无言。寒竹犹豫着拾起信笺,心问道:

“娘娘,侍郎确实是认罪了啊,一如娘娘心愿。娘娘可是……可是觉得有些差强人意?”

秦宛月抬头疲倦一笑:“不是。如此甚好,板上钉钉的罪名,他一人之身负万千学子激愤……但听街上士子都愤愤要求判斩,若朝廷不堪众怒允了此请……”她停顿片刻,垂眸低语:“未免有些便宜他。”

寒竹愣了愣,安抚道:“倒也不算便宜。他毒害夫人气死老爷,让他受那一刀算是血债血偿,合情合理……”

秦宛月默然,只管摩挲着玉玦。

“……他欠我的岂止爹娘两条命,怎能让他轻易解脱……他不能死。”

这时丫嬛进来报顾太医到,秦宛月遂命请入内室。顾偃例行诊罢,便委婉起受秦侍郎夫人之托,求王妃在三殿下面前为秦侍郎设法转圜一二,务必留得性命。秦宛月听罢只尽力一试,顾偃遂恭谨告辞。

当晚庆王回府,秦宛月俟机问起舞弊案,依照预先想好的辞漫不经心把几句话道出,随即暗觑庆王面色,见他神态上似有赞同之意,心里便有了八成底。次日庆王上朝后,她叮嘱寒竹,朝中消息一俟传出便即刻来通报。果然如她所愿,秦桓未被问斩,而是择日起解流放北疆,得闻此讯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罪不及子嗣,等秦桓走后多关照点他妻女,好歹也是我的嫂子侄女,总不能让人家没了活路。”秦宛月坐在梅苑树下同寒竹絮絮闲话,眉宇间是经年不见的轻快,“然后再让阿姐替我去爹娘坟前上炷香罢,也好叫爹娘知道,我允诺过的到底是兑现了。”

她将手里那块玉玦迎着日光举起,玉玦莹润通透,皎皎无暇。她手指灵巧地一翻转将玉玦收回掌中,扶着寒竹起身慢慢往轩厅走去,融融春光洒在身上,为她平添一份温柔。

此后几,秦宛月兴致人人可见地高起来,面上常带微笑,眸中尽是祥宁。大理寺狱和沈梦华的消息萧明熙差人每日传报一次,听闻沈梦华拼力打点狱卒托人照看,又日日亲去探监,秦宛月不由轻轻撇嘴,对寒竹笑道:“莫看我这嫂子性情庸碌,倒还重情重义。只怕秦桓也没想到,到头来对他不离不弃的只有他这糟糠之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沈氏跟侍郎同起同坐这些年,多少也有些情分的。”寒竹着,忍不住又轻声道:“譬如三殿下,对您不也是情深义重得很么?”

秦宛月垂眸只作没听见,自管翻看萧家暗报,道:“他是初十登程。沈氏还真舍得花银子,照她这番手笔,流放路途怕也跟闲游无二。暂且让秦桓再过几安生日子,等到了北疆,可就容不得他这般轻省了。”

初六早上朗气清,早膳后秦宛月稍事歇息,到院中慢慢溜达了几圈,顿觉百无聊赖,遂回室内命寒竹取来各色丝线,让她一起掌眼配颜色,打算给玉玦编条璎珞穗头。两人挑来拣去在水青和月白两色间迟疑不决。忽有嬛禀报,道后门来了个人,受人之托找寒竹传个口信。

秦宛月催着寒竹走了,自己取下那两色丝线配着玉玦比来比去,忽然灵光一闪,抽出一条艳红绒绳配在玉玦下,登时联想起秦家东院那株老枫。

“就是这颜色……”她喃喃道,反复端详着红绳衬托下越发莹白的玉玦。偶一抬头见寒竹匆匆回来,遂扬手笑道:“寒竹,你看这颜色!我跟你,秦——前朝有一首奉祀九黎氏蚩尤祠的七言诗,最后一句是‘遗恨难随风烟去,三尺精魂化霜红’,不正是活写晚枫染秋霜的典故么!我看就用这颜色罢,配起来恰似枫红覆严霜,你觉得如何?”

寒竹心不在焉应付了几句,秦宛月终于觉出她神情异样,笑容褪去,挥退身边侍婢微微蹙眉道:“那人什么了,你面色怎的如此难看?”

寒竹忙道:“没什么事,娘娘放心……这颜色确实极好,刚好能跟您这玉玦上两点红记相配,就这么定了吧!您且稍等,奴婢给您取剪刀……”

秦宛月一把扯住她袖袂,道:“寒竹,我跟你过,无论何事都不能瞒着我!趁早出来,还能一起商量个对策不是?”

寒竹看她一眼艰难开了口:“那人今早探得狱中消息,秦桓他……昨夜在牢里服毒自尽了。”

秦宛月瞳孔骤缩,扯动嘴角冷笑道:“笑话!我还不知道他么,以前受那般轻视欺辱都能隐忍,现在不过流放北疆,沈氏又给他四处打点,过几年下大赦没准儿还能减罪,他怎会自尽?!”

“确是自尽了,娘娘。今日本应刺面,去提人时才发觉有异……”

秦宛月瞬间明了:是了——孤高自傲的他怎么可能忍下黥面这等屈辱!……

“据是昨晚孙莫岚独自探监时暗中带进去的砒毒……”寒竹见她面色越发颓白,迟疑道:“大理寺仵作验尸,那是精炼过的至纯砒毒,一旦入口立时发作,基本觉不到什么痛楚……”

秦宛月不等她完霍然立起,似笑非笑颤声道:“他死得稳妥与否,跟我有什么干碍!他……他怎能……难怪他会做出弑父弑母之举,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狠手……倒是白白便宜了他……”

她身子虚晃了一下,寒竹急忙上前扶住连声道:“正是,他自己不爱惜性命怨得了谁?奴婢早就过,侍郎连害夫人老爷,更狠得下心那般对姐,就不该容他于世!”

秦宛月此刻满心凄惶,自己苦苦挣扎这十年所求到底为何?——不就是为自己、为父母报仇吗?如今大仇得报恩怨两断,还有什么不足,难道还要假惺惺地为他流泪么?……

她觉得手里有什么硬物硌得难受,低头看时,却是随身十年的那枚玉玦。曾几何时,每当她彻夜难寐,唯能反复摸着这玉玦回想春江一夜,籍此坚定报仇的决心。然而此刻再看,它却突然勾起尘封许久的记忆。

那年初春微寒,秦桓为堂兄弟所不容,被围打昏死,哽哽一息,自己嚎啕心痛只求把人留住;十年后,反是自己亲手逼得他命断黄泉——诸多难以分明的情愫不由分冲撞着心头,登时化作一股腥甜涌上咽喉。

秦宛月踉跄几步,噗地吐出一口殷红鲜血,眼前一黑厥倒在寒竹臂弯里。寒竹惊惶呼叫声中,玉玦连同半根红绳从秦宛月指尖滑落,呛啷一声脆响掉进星点血迹间,断做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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