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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二)

秦宛月此时孕期已有八个多月,乍然吐血晕厥,阖府上下登时一片惊惶,庆王本在城外军营巡查,闻得消息马不停蹄一路飞驰回府,匆匆进了内室,只见顾偃正拧眉在榻前为秦宛月下针,盂兰在旁默默递着相应针具。庆王见状不好打扰,极力捺住心焦徒外间,叫过寒竹厉声问道:

“王妃近几日明明一切安好,怎会突然晕厥?!你身为王妃近身女官,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寒竹跪俯在地,哑声道:“奴婢知罪,是奴婢不得力,让娘娘动了胎气……奴婢愿受府规,绝无二话!”

庆王也不跟她客气,当即命她去下院自领杖刑二十。他刚发落完寒竹,忽听内室传来嬛婢惊喜的轻呼声“娘娘醒了”,他连忙冲进去抢步坐在床沿上,紧紧握住秦宛月苍白的手,满怀心疼温声道:“阿玥,你觉得怎样,哪里还有不适?”

秦宛月黯淡无光的眸子盯着他看了半刻,才缓缓露出一抹倦乏笑意,轻一摇头,声音低哑道:“妾身无妨……倒是让殿下担心了。”

“你这的是什么话……”庆王忙道,又看向顾偃,“不知王妃情况如何?先前几日不是都好得很,怎么今日会突然晕厥吐血?”

“娘娘这一年来心中郁结一直没断过,萦绕脏腑积弊于内。前几倒是稍见娘娘开怀,但不知今日受了什么刺激,往日积郁尽数激起,气脉大动,乃至吐血晕厥。”顾偃神色凝重,“微臣方才以针灸暂且疏导娘娘血脉,却只是暂缓之策,娘娘胎气已然大动,只怕不日便要早产……微臣不敢隐瞒,娘娘身子刚经过这等大变故,实在不宜生产啊。”

“……心中郁结?……”庆王越听越心惊,顾不得细想,用力攥着秦宛月冰凉双手,恨不能将身上温暖渡几分给她:“那顾大人可有什么良策?是否要请太医院诸位大人来会诊一番?”

顾偃沉重摇摇头道:“以娘娘如今状况,断乎等不到足月生产,为今之计只能是微臣外行针、内调理,尽力稳住娘娘胎气,能多拖几日是几日,好歹让娘娘身体有些起色,足以承受生产的气耗。”

庆王眉头紧锁看着秦宛月萎靡苍白的面孔,心忧愈盛却无计可施。“也只能如此了……那就多劳顾大人,务必确保王妃平安生产。”他罢,对秦宛月疼惜道:“你只管安心养着,有顾大人在不会有事。你放心,咱们的孩子自有福分,定能化险为夷。”

秦宛月勉强一笑,翕动双唇喃喃道:“有殿下在,我放心得很……既然顾大人无妨,殿下就别在我这儿费心了。寒竹……寒竹呢?……”

她挣挫着竭力张望,庆王连忙扶她躺回去,缓声道:“寒竹伺候不得力,让你出了这等意外,若不责罚,无以儆效尤,我已经命她去领杖刑二十了。王府里又不是没有丫嬛,且先让盂兰在你身边伺候着,待寒竹能走动了,再让她回来也不迟。”

秦宛月闭一闭眼,面色似乎又灰白几分,轻轻点头再不话。庆王仔细为她掖好被角,起身吩咐众侍婢尽心侍奉,若再有疏忽定从严惩处,这才匆忙离去赶回军营。顾偃见秦宛月精神仍有不足,悄声叫过盂兰叮嘱她一番注意事项,又将新开的调理药方交予她,回身对侍婢们道:

“让娘娘再睡一刻,盂兰自会照顾,还请诸位姑娘行动时务必心,万不可惊扰娘娘。”

众人无不遵从,鱼贯退下,只留盂兰一人在内听命。盂兰见秦宛月似是沉沉睡去,遂转去将纸笔等物略作归置,忽听帐内低低响起秦宛月语声:

“盂兰,这边一时用不到你伺候,你替本妃去看看寒竹,让她安心养伤,就本妃了,三殿下情急之下才责打她,让她切莫往心里去……再去寻管家取上好伤药来,一并捎给寒竹……”

她强打精神了这许多,忽然想起盂兰不得话,不觉苦笑,颓然阖眸道:“我倒忘了你有不便……算了,你去叫个大丫环进来,我再吩咐罢。”

盂兰听她完,迟疑片刻,取出一方罗帕递进去,比了个捡拾物件的动作,方恭敬退下。秦宛月闷声咳嗽着撑坐起来,眉心微蹙打开帕子,只见碎作两半的玉玦上沾着半干血渍,几点殷红分外刺目。到底是碎了……她紧握着两块碎玉躺回床榻,突然觉到一股莫大的空虚荒凉。

此后几秦宛月一直萎靡不振,就算醒着也是满脸恹色,无论坐卧都好似身处迷茫知—紧绷十年的弦一朝断裂,任谁也难适应。

初八下午日近西落,秦宛月忽然生出些兴致要看一眼梅花。此时寒竹杖伤未痊,近身伺候的只有盂兰、一名年长嬷嬷和几个大丫头,几人劝不得,只得相随同去。

苑中梅花已不似正月间繁盛,只前庭正中一株老梅犹花繁烂漫,树下一片夺目艳红。秦宛月轻拂过石凳上落花慢慢坐下,仰首对着轩厅屋瓦上金辉闪耀的晚阳出神,半晌,她环顾两旁心侍奉的嬛婢,淡淡一笑道:“本妃在这儿坐会儿,不用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退下罢,留盂兰一个人便可。”

众人喏喏退去。秦宛月未理会盂兰的不解目光,缓声道:“本妃记得顾大人过,姑娘生母早在姑娘少时便病故了。”

盂兰颔首,心中警惕起来。秦宛月凝望着梅树花叶间斑驳霞光,惆怅自语:“我也是啊……我八岁便与爹娘分离,独自寄人篱下。你母亲撒手人寰时,你一定很难受吧?我也是,就算现在一回想,心里也疼得紧……”

盂兰恍然明白秦宛月好端端这话的用意——并不是她察觉到什么,而是执念达成后患得患失,想找个人倾吐一番,寒竹不在,便让自己充当了最佳听客——到底是个哑巴,没什么好顾忌的。

盂兰不由在心底冷嘲一笑。她自是听闻了秦桓狱中自尽的消息,也猜到秦宛月无端触动胎气的缘由,益发觉得可笑:一手布局谋划将人逼入绝境而亡,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么?难不成现如今又后悔自己手段太过毒辣?

“……你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亲故?就算有,怕也是流散西境难相见吧。我有过一个兄长,后来也死了。我完完全全成了孤身一人。”最后一抹夕阳从屋顶倏然落下,暮色笼罩,秦宛月心底一片苍茫,再也回不去了……

“只剩我一个了。”她独自喃喃着。

每想一遍,她心中的悲凉便翻涌着激起一阵绞痛,渐渐移到腹。秦宛月本能地捂住腹部,呻吟声起,盂兰一怔,蓦地反应过来,飞快上前扶住她,再看秦宛月面颊已惨败得不成样子,额前渗出一层细汗,双唇血色尽褪一片枯槁。秦宛月挣扎着死死扯住盂兰袖袂,待又一波阵痛掠过,颤声道:

“怕是早产了,快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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