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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二)

每年春秋两季,凤华县外凤口渡最是繁忙,各处商船均在此停泊,商队下了船便直奔凤华县城,在县内稍作休整,再往京城去。

四月中旬,融春时节。不过清晨,县内两条主街上已经人满声喧,沿街食肆坐满食客,其中尤以十字街东一家并不起眼的店面最热闹,店外挑着的布幌犹新,上面印着:“潍城地道肉火烧”,店门匾额上四个大字:“秦家食肆”。

店内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安插着凳,食客俱是商队中人,人手一个素纸裹着热腾腾的肉火烧,顾不得肉馅滚烫,大口吃得不亦乐乎,若觉得实在烫嘴便低头稀溜溜喝几口半热的豆腐脑,脑门越发冒出汗来。

与店堂一帘之隔的厨间,一名年轻妇人包头挽袖飞快擀饼,手下几转几旋就是一张饼皮,再挑入肉馅一攥一按,一个火烧便已成形。她转手丢在案上,另有一名半百妇人接手放进烤炉里。两人配合默契,任谁见了也猜不到那年轻妇人花了大半月时间练习,不停歇经手无数饼皮才得今日这般熟练,更想不到她一月前犹是尚华城中三品侍郎妻,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

案台旁开着窗口,恰能看见店堂内情景。每见有人进来她便含笑招呼一声,手下活计不停。紧挨窗口是柜台,一名文绉绉的老先生守着算盘账簿结钱,另有一名半老妇人在店堂中兜转收拾碗盏,忙得不可开交。

有新来的商客心生好奇,遂跟相识行商打听这食肆生意怎的如此好?有知底里的吞下一口火烧,指指点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食肆上个月才刚开张,架不住人家有亲故能帮衬,渡口那管泊船的王家大郎每接一支商队就一力邀请人家到这边打尖,抢先拉了人来,又的确实惠顶饥,一传二传的,生意自然就好了。”

这时旁边一人拿着新出锅一个火烧插言道:

“你瞧见对面那郑记豆腐了没?一家的,那边每到午时酉时中晚饭点便做出一锅豆腐,鲜得紧!配上新鲜摊的杂面煎饼一卷,啧啧!你可得卡着点儿去,人家每就做这两锅,卖完就再没了。等吃完豆腐再花两个钱买一碗压出来的豆腐浆儿——那才算圆满!”

随着日头升高,食客陆陆续续走尽,从破晓就开始忙碌的秦家食肆终于安静下来。沈梦华跟父母郑氏一起收拾过桌椅洗净碗筷,撑着侧腰掀帘走到后院,见秦如月正埋首树下藤桌上写着什么。她停在孩子身后,环住女儿单薄双肩轻轻问道:“宛如何时起床的?怎也不去前面跟阿娘一声?”

“女儿早就起了,见阿娘正忙便没去打搅。”秦如月一边应着,手下一笔一画,一个个工整字迹落在纸上,极似秦桓的一手隽秀笔迹。秦如月写完一页,吹着墨迹,秀眉蹙起的瞬间,隐约有着其父清冷影子,“阿娘一定要这么拼么?何不每定个量,为那几个钱亏耗了身子,不值当。”

“嗯……”沈梦华含混应着,“阿娘不累,习惯就好了。趁现在商船繁忙多攒下些家底,等船队进入淡季,咱们就能轻省些了。”

秦如月没再话,管自提笔继续默写,沈梦华眸光随着女儿游走的笔尖移动着,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底:“……由是因果连绵,善恶昭揭,致阴阳有数,生灭无停……从此是非憎爱,人我冤亲……业海茫茫,相续流转不息,幽关隐隐,究竟解脱何时……”那是每年往白龙寺上香时秦桓背诵的经文,不知从何时起,秦如月已通篇念熟,大半月来没日没夜地埋头默写,眼见得消瘦下去。她虽心疼却未劝阻。女儿以此寄托对亡父的怀思,她不能劝。

“姑娘,姑娘啊!”随着响亮的叫声,郑氏掀帘进到院内,手里捧着一只钵碗,脸上笑意明朗,“这是专给姐留出来的豆浆,浓浓的。姐还在写?可得歇歇了——”

“嬷嬷,”沈梦华话间已起身接过钵碗,把不知所以的郑氏领进灶间,一面将豆浆放进蒸笼捂着,一面轻声道:“嬷嬷就让她去好了。那是渡亡魂的经文,明日是她父亲冥寿,这些日子紧赶慢赶,为的就是这一。”

郑氏肃然,笑容微敛,重重点头道:“虽是这般,可姑娘也得仔细着姐身子……姑爷求的是姐安康,可别让姐自己折腾出病来。”

沈梦华慢慢揩抹着案板,缓声道:“我明白。明我会带宛如去庵里祭拜……过了明日就好了。”她轻一涩笑,“宛如也不是那不懂事没分寸的,有时比我都省心呢。”

中午又是一波食客高峰,待沈梦华得空坐下喘口气,午时已过,日影慢慢往西移去。她带着针线篓在店门处寻张桌凳坐下,翻出前日揽下的绣活,忖度着配好花线开始绣样。她正聚精会神做活,忽听门外有人喊道:

“店家,还开火么?”

沈梦华循声看去,只见店门前停下一行五六人,为首一名圆髻绾发的妇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倒是颇有些威仪。她忙起身笑着招呼道:“开火的,客官快请进来坐。”待众人进店落座,沈梦华一边捅着灶火,边问:“客官吃些什么?”

“你们自便。”妇人向从人了一声,管自在屋内踱着,沈梦华也不多问,依次将几名伴当要的火烧送上后便退回到内间。却听帘栊声起,沈梦华从窗口探头望去,秦如月拎着一尾鱼进来,搁在瓦盆里冲她声“外祖母买来的”,顺势向堂中扫了一眼,目光恰与那妇人对了个正着。

秦如月转身进了后院。妇人伫立原地,似发怔又似追忆,良久才飘出一声轻叹,道:

“真是像。早些年姐还没长开,如今再看,实在像侍郎啊。”

沈梦华听了个仔细,她神色一凝正若有所思,便见那妇人走进来施了一礼,道:“夫人尊贵,不记得老身也是常情。老身跟贵府里孙嬷嬷颇有几分交情,今日冒昧叨扰,是受故人所托传一份口信的。”

沈梦华心下恍然,这位应该便是与孙莫岚交情颇深的那位牙行当家人李四娘了。她眸色微变,原先亲和收了几分,疏淡持礼道:“原来是故人。不知四娘到此,可是有孙嬷嬷的消息?”

李四娘留意到她起孙莫岚时眼底有瞬间沉暗,半垂了眼睫微一颔首:“老身正是受了莫岚所托,想夫人对侍郎猝死必心有不甘,故托老身为夫人解惑。”她抬头看着沈梦华平静道:“当时被关押进狱牢后,实是侍郎早已存了死志,莫岚遂求到我这里,夫人也知老身这生意三教九流识得人多,便应了莫岚。”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沈梦华只觉渐已平复的伤恸又被撕扯开,“她也不能擅自做这主张!……”

“莫岚有求于我,我岂能拒绝。”李四娘罢取出一封书信并一只锦包。“莫岚初五晚与侍郎诀别后便暂居于我牙行,后来侍郎下葬,莫岚亦曾遥祭,次日便随我李家行队南下,前日刚得到消息,莫岚已自沉凤江郑莫岚留有遗书,托老身转交夫人,另有一应积蓄俱都留与姐,聊解对夫人之愧。”

沈梦华盯着暗红炭火沉默不语,只觉心头窒闷难抑。李四娘将书信锦包放在案板上,淡声道:“牙船马上要开启了。老身话已带到,夫人珍重。”

沈梦华呆呆地听一行人脚步声渐次消失,方坐下拆开书信,寥寥看了几行,不由错愕。孙莫岚在信中细细道明了秦桓的身世:生母为获罪遭难的太守姐,自幼因庶出备受歧视和苛待,生母自缢后被送入山中书院孤身长大,经年后考中秀才方归……沈梦华至此恍然,怪不得老夫人老太爷相继离世也未见他有何悲痛;怪不得八年来从未见过他的舒心笑颜……然而就算这段隐秘过往揭开又当如何?赫赫侍郎府如今只剩下她和秦如月了。

这日下晌,秦家食肆鲜有地闭门谢客,有食客不甘心地向左右人家打听,俱都摇头,对面豆腐铺里郑氏闻声,探首招呼道:“秦娘子么?家中有事出去了,明日也不在。明日是她家亡人冥寿,要往庵里上头香,客人改日再来罢!”

此时的沈梦华正同秦如月慢慢走在凤河边。县城紧邻渡口,出城不过两三里便望见凉映着落日粼光的长河。初到县里时,每每觉得烦郁伤感,她便会出城沿着河堤走走,或是立在堤边树下出神,慢慢便成了习惯。

母女二人沿堤岸缓步闲行,渐渐离了人声嘈杂的码头,环顾四周,青苇离离新叶葱茏,从河上吹过来的风卷着细碎水花落在脸上,点点沁凉。

“方才来了一位孙嬷嬷的故人,了嬷嬷的消息。”沈梦华声音在风中略有模糊,“嬷嬷已经随你父亲去了。”

秦如月盯着随波渐远的一两点船影,半刻轻声道:“是父亲让孙嬷嬷寻的毒么?”

沈梦华眺望着空中回旋的几只乌鸦“嗯”了一声,又回头看看秦如月,忖度片刻取出信来缓缓道:“嬷嬷还留了遗书,一并托人送来。拿去看看罢……事关你父亲,你总该知道的。”

秦如月很快看完,表情并未有多大波动,只是仔细折好信笺还给母亲,视线重投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眸中似泛起水光,斑驳闪烁。良久,她自语般的呢喃道:“阿爹该是心满意足的罢……连嬷嬷一起,都见到祖母了。”

沈梦华默然,只轻轻拥住女儿。晚霞在边洇染开,半空回旋的暮鸦双翼如披彩云。风起了,苇丛飒飒,群鸦遥相呼应,乘着落日最后余晖往西边绵延起伏的凤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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