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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自从侍郎府被抄没家产充公,一应下人俱都遣散,仅剩孙莫岚与合碧。昔日高车骏马回母家的侍郎夫人只得另觅车轿,载着仅剩的几件衣物首饰敲开了娘家门。

也不知谁走了嘴,不出几日,街坊邻舍间就传开了沈家姑娘害得夫家抄没,还将求助的表兄表嫂轰出门去,实在是克夫又薄情寡义。初闻此类谣言,气得合碧两眼通红,然而不等她去论理,沈夫缺先寻上门去与碎嘴妇人大闹一场,昔日数落沈梦华的嘴上功夫如今一股脑儿用在外人头上,更有郑氏在旁帮腔,直得那几人哑口无言,悻悻闭门不出才作罢。沈夫人转头进了家门,见到沈梦华又是一顿数落,却是嫌她太好性,被人这等埋汰也能忍。

“左右侍郎府都没了,你再守那诰命礼仪做什么?!”沈夫人恨铁不成钢铁地看着沈梦华,“别和我什么随他去,装听不见就行,你以为只你一个受指戳?!你没听她连宛如也捎带上?!你能忍,你就没想想孩子听了那些着三不着两的的话难不难受?!你就和她怼,怕什么!你读了那许多书,难道还不过她一个大字不识的愚妇?!你跟你爹平日论诗那股聪明劲儿呢?!年前你跟为娘不还挺能质争么?!你——”

“阿娘……”沈梦华强笑着道,眼里一片憔悴,“阿娘,您歇歇罢。跟人吵了大半,不累么?”罢斟茶递过去,沈夫缺即哑口,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几口喝干清茶便转去厨间,只帮郑氏一把,独留沈梦华坐在院里出神。

秦桓定刑后她便急着要去探监,却三番两次被孙莫岚拦下,道是风声还没过,劝她再耐心多等几日,好歹春闱重开后众人注意力被吸引开,那时再安心探监也不迟,免得撞上较真的学子闹出事端。

待到三月初二,学子入了考场,街头巷尾百姓俱都讨论起今科状元郎将花落谁家,大理寺狱所外的几名看守闲来无事,也跟相熟的商贩扯上几句。这时熙攘的巷口转进一驾素简马车,车夫拢着缰绳勒住辕马将车停在狱所不远处,一名丫嬛挑帘下来快步走到看守面前,先各送上一封纸包,陪笑道:

“劳动几位差官行个方便通融一二,让我家夫人探个监行么……几点心意不成样子,眼下春时,几位买些新酒吃。”

为首的掂一掂纸包,向马车瞥一眼,见又下来一对母女并一位嬷嬷,度其衣着素淡洁简,不似有钱人家。“探哪一名?”他将纸包揣入怀中,漫不经心问。

“秦侍郎。”合碧连忙答道。牢头眉梢微挑,重重打量了一行人几眼,目光落在孙莫岚身上,双眸微睱,思忖着道:

“秦侍郎啊……那妈妈不是昨晚来过么,原来是一家的。那手里提的是什么?”

孙莫岚上前一步,恭声道:“官爷好记性,老身昨晚来得匆忙,先探一眼侍郎安好,今日专陪我家夫人姐同来。官爷请看,这是自己预备的菜食,没有别的。”

一名狱卒过去掀开盒盖看了看,向牢头一颔首。“你带她们进去罢。”牢头向他摆摆手,又板着脸向孙莫岚:“只呆一刻钟就得出来,有话快些讲,莫要耽搁太久。”

孙莫岚微微恭身,回身看一眼沈梦华。沈梦华早已等待不及,牵着秦如月疾步跟在狱卒身后进了牢狱。甫一踏入监房大门,迎面便袭来一股阴寒之气,走在逼仄的甬道上,空洞脚步的回声使人心里满是张惶。狱卒在最里面一间牢房前停下,拿刑棍在牢门上敲了两下,向沈梦华道:

“就是此间。快着些,可别一起来就哭个没完。”

沈梦华一心俱在牢房内,胡乱应着扯头往牢内看去。秦桓背倚墙壁坐在角落里,从斜上方监窗射入的日光落在他脚前乱草脏地上,一束光线恰照着他瘦削苍白的左颊,纵使身处囹圄枷锁在身,仪容不整衣衫狼藉,他脸上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听闻有人探监,也不过微微抬起眼睫,此外再无其它动作。

“父亲!”“官人!”

两声呼唤同时响起,秦桓漠漠看着咫尺开外却被木栏阻隔的母女,毫无起身上前的意思,淡然开了口:“牢狱腌臜,你素来娇惯孩子,怎就不心疼她受凉招寒呢?”

“父亲,父亲……”秦如月紧紧握住栏杆,压根不管木刺扎手,红着眼强忍泪意,却掩不住声中哭腔,“是女儿要来的,不关阿娘事……父亲!您,您还好么?”

秦桓静静看着孩子泫然面容,垂眸拢拢满是草屑土灰的斗篷,简短道:“无恙。”

沈梦华喉头哽塞,从孙莫岚手中接过食盒哑声道:“妾身本是想早些来的,孙嬷嬷让妾身等风波平定些……郑妈妈听闻今日探监赶早做的饭食,狱中牢饭必是粗粝难入口,官人快趁热吃,离京还有几功夫,多少补补……”着一一取出匙箸,连同食碗一并从牢门塞进去,见秦桓只是坐着不动,她心内更绞痛起来,双唇瑟瑟又颤声道:“官人要怨妾身,妾身不敢辩……此事确因妾身而起,妾……”

“我没有怨你。”秦桓打断她,语声平静,“就算柳家没打试题的主意,脏水还是会落在我头上,单流云侍郎府老奴举证一条就足以让我无处申辩。你实在不必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自寻烦恼。”

“流云……妾身实在没想到流云竟会做出这等昧心事来!”沈梦华哽咽着,“先前大理寺释了流云出来,妾身便将她逐出府了,似这等辜负主家的人怎能再留!……”

接着沈梦华又絮絮不迭,诉同僚如何闭门不见,萧氏如何绝情,如何求告无路,秦桓听罢悲悯自嘲道:“朝中官员惯会见风使舵,同我撇清都来不及,更何况我一向与他们素不往来,又怎会挺身相助。你也用不着如此折腾,以我这罪名顶判个流刑。”

“可街上那些学子都愤愤不平定要官府判斩刑,闹得沸沸扬扬……听朝中好些大臣也请奏皇上力陈严惩不贷……”沈梦华抹了抹眼眶,“最后妾身实在无法求了顾夫人,转托顾太医在庆王妃面前为官人情。王妃心善悯怀慨然应允,不知跟三殿下如何的,到底判了流刑。虽流徒北疆苦寒之地,好歹留得命在,我今日回去凑些银钱,到时官人带着一路上打点用,到了北地也好少受些罪……”

秦桓对她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凝眸看着孙莫岚,轻声问道:“果然……找上了三皇子妃么?”

“夫人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老奴劝不得。”孙莫岚本想对秦桓隐瞒下,孰料沈梦华当面出,只得如实讲来。言罢觑着他的面色,又道:“不过以三皇子秉公执法的性情,应该就是依律所断,不一定与王妃有干系。”

秦桓唇角依稀掠过一抹讽笑,口中喃喃:“是与不是……也苟存了一条命。”

“正是,只要官人性命无碍便是最好。官人好歹挣扎个三五年,若能熬到大赦……”沈梦华到此处放低声音,口中话未尽,秦桓已抬手截断她,看着秦如月道:

“如月,今后要尊你母亲,书本知识就按为父教你的自己研习,多加深思。每年四月十九,莫忘了祭拜苏氏嬷嬷。”

秦如月重重点头,秦桓颔首,语气破荒地温和道:“先跟着孙嬷嬷出去罢。为父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母亲讲。”

秦如月迟疑看了沈梦华一眼,缓缓松开手,垂眸随孙莫岚走出甬道。沉寂片刻,秦桓终于开口道:

“你我今日和离,待风声彻底平息就带着宛如另寻他人罢。”

“官人此言何意?!”沈梦华吃惊地看着他,愀然变色,声音微颤道:“官人其实……其实是怨我的,是么?”

“想当初若非父亲逼迫得紧,我此生也不会娶妻。”秦桓无视她的激动,管自淡漠下去,“你嫁在秦家八年,与我徒有夫妻之名,想也早已貌合神离。今日我声名俱毁即将远放北疆,自顾不暇;岳家败落,亦养不起你与宛如。莫若我与你休书在手,你另行再嫁,好歹寻个归处。”

沈梦华一时惊愕平息后,竟反生出一股被他轻看的愠怒,断然道:“官人既如此了,妾身索性与官人句心里话。妾身嫁与官人八年,诚如官人所言貌合神离,但终究夫妻一场,当同富贵亦同贫贱。宛如是秦家女儿,妾身就算落魄街头,也绝不会带宛如改姓另嫁别门!”

秦桓看着沈梦华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消瘦面颊,半刻后垂眸一笑,笑意落在沈梦华眼里,莫名有些萧索凄凉。她微一怔,便听秦桓漫声道:“既如此,那就随便你罢。”

“妾身去唤宛如。”沈梦华深吸一口气,轻揩双眼道:“宛如这些日极为思念官人,阿娘夜里常被魇住大哭,摇都摇不醒。官人若关心,不如多劝她几句。”

秦如月再到牢前时,秦桓面色已缓和些许,他微向前俯身,听秦如月断断续续讲述近日在外祖家的琐事。沈梦华后退几步看着一内一外的父女二人,鼻尖猛地一酸,忙扭过头去。

秦桓眼眸半垂,似是心不在焉,又好像听得格外认真。这时狱卒走近,道时辰已过催着人离开。

“大狱非善地,莫要多耽搁了。”秦桓眸色平静看着母女二人,“回去罢。”

“那……妾身就先带宛如回去了。”

沈梦华母女一步再回头地出了监房。从阴寒的牢狱内走到日光下,沈梦华非但没觉到和暖,反而心底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由回头久久望着牢狱大门,眼里是道不尽的悲哀和凄惶。

探监回来用过午饭,沈梦华便让合碧带着秦如月去了院里,独自和父母留在屋里。她先是约略讲了讲见面情景,随后便出秦桓有意和离,声中不免带了委屈:

“……我那些四处求告遭人白眼,好歹留住他性命,难道是图他一纸休书好自己日后过轻省日子的?!如此诛心的话,也就他能想得出来、得出口!”

“他这话本也在理。”沈夫人泰然道,“宛如又不是男孩,承继不了他秦氏香火,改姓也不算什么,日后着落更要紧。”

“我知他是为我和宛如日后想,可我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自然懂得女子从一而终的道理。”沈梦华红着眼争辩道,“官人正是因我才遭此大祸,蒙冤发配北疆,我岂能贪图日后安逸带着宛如另嫁?宛如是秦家的女儿,是他唯一的骨血,难道要让他百年之后连个给他捧灵位的人都没有么?!”

沈夫人看着她,冷静问道:“你不能只为了自己节义声名,你可好好儿为日后做过打算么?姑爷所虑着实在理,宛如才八岁,待抚育成人、出嫁,都是要劳心劳力费银子的。你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等风声平息再嫁也容易,便是寻个好人家做继室也足够了。”

“母亲,莫管日后艰难与否,我绝不会再嫁。”沈梦华断然道,眸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果觉,“我定会倾尽全力抚育宛如成人,也会安养父母,该我分内事我必担,绝无怨言。”

沈夫人默默看她一刻,别转目光叹口气道:“你自己拿定主意就行,这么大人了,我也懒怠管你……姑爷何时离京?该预备的都预备下,莫事到临头又忙忙叨叨,照应不过来。”

“我晓得,这便与孙嬷嬷商量去。”沈梦华吸了吸鼻子,起身告退,思虑着往外走。秦桓原判在三月初十发榜日启程离京,尚有几余暇,需凑齐盘缠与打点官差的银两,还得给秦桓赶出一套厚实些的冬衣以备北疆严冬……沈梦华不由加快脚步,往后院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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