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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二月十一朝会,庆王跟闵尚书等带好了案情奏报,一早便到了朝房等候开朝。朝廷众臣也到了大半,正三五一堆地聚在一起对此次舞弊案大发感慨,纷纷鄙夷秦桓罔顾圣恩,有悖圣人教诲。

见庆王进门,众人忙敛声行礼。便有御史上前主动提起舞弊案,义愤填膺道:“殿下今日便要奏请圣上,请龙意圣裁罢?微臣以为,此次科考舞弊案实在不容轻纵,定要严加惩处以儆效尤!微臣已同另外几位大人联名上疏,请圣上治那秦桓一个科考舞弊有负圣恩的斩罪,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本王只是奉父皇命审理此案查明真相,至于如何处置,该由父皇圣断,岂是本王与诸位大人好臆测的?”庆王平静道,“还望诸位大人慎言。”

先前情绪激昂的几名大臣连忙垂首应是,尴尬散开。庆王淡淡颔首,对闵尚书低声叹道:“原先秦侍郎在朝中也算少有文名,如今一朝落败,人人指摘,果然是人言可畏啊。”

闵尚书轻一咳嗽,低声道:“秦侍郎罪有应得,殿下何需为他感怀。但不知殿下心中认为该如何发落舞弊案相关热?”

庆王只轻笑反问:“舅父以为如何?”

闵尚书听他变了称呼,一抻袖袂正色道:“老夫以为该当严惩!纵然魏氏子等人贩售考题非侍郎本意,但泄题到底因侍郎而起,若不重重惩处,何能安抚民愤,给众学子一个交待?主犯问斩,从犯发配,三族男丁十年内不得应试考取,二十年内不得任六品以上官职,此谓以儆效尤。”

闵尚书话犹未尽,忽听朝房门响,一名锦衣内侍缓缓步入,道乾帝身有不适,暂先罢朝一日。众臣没奈何,各回其司料理政务,却都心不在焉,只等明日乾帝临朝宣判舞弊案。庆王却忧心乾帝身体,匆忙料理了手头几桩事便急急入宫问安。

乾帝倒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正月间的风寒未痊愈,又因舞弊案着急上火咳嗽加重,已然宣召了太医。待庆王见礼问安后淡淡声“并无大碍”,便提起舞弊案:

“听众多举子联名上书大理寺,请愿判主犯以斩刑。朕也收到朝中诸多大臣的奏折,力陈应严加重惩。庆王,你意下认为该如何处理?”

庆王一时想起昨晚秦宛月无心问起此事,了几句话。

“妾身不敢过问朝廷大事,但近日听府中人了些舞弊案始末,觉得有些好笑……最开始呼吁严查的是学子,朝廷顺应民心依法三司会审,算是给学子们一个公道了。现在学子们又上书问斩主犯,科考舞弊按程度轻重该判何罪,朝廷自有律法可依,日后若什么事都顺应民意,还要律法作甚?……”

庆王沉思片刻,拱手禀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我朝自有律法,依律定刑便是。主犯秦侍郎,罪责是徇私泄题,依律应判流刑;考生魏氏与蒋氏二人,窃取考题并籍此渔利,祸及众多学子引起极大民愤,亦当与秦侍郎同罪。此外买题学子、魏氏子姐姐姐夫也当依律问罪。如此,才能匡扶法纪,维护我朝律法威严。”

乾帝若有所思看着庆王,半刻点头,倦乏阖眸道:“那便依你了。去宣翰林待诏来罢。”

次日乾帝临朝,由高衍一一宣读舞弊案相关旨意。主犯秦桓枉负圣恩徇私泄题,判流刑,发配北疆漠陵关,抄没府邸,田产充公,三族内三代不许应试,有功名在身者褫为庶人;魏氏、蒋氏举子罔顾法度窃考题并以之谋利,判流刑,发配贺兰关;朱氏学子罪轻一等,褫夺功名,永生不录用;其余涉案学子同罪。魏氏举子姐夫柳某,身为朝中官员有不查之嫌,降级罚俸。命皇长子晋王重新主持春闱会试;三皇子庆王审理案件明察有度,另有赏赐。

旨意既下,主犯从犯暂且关押大理寺监牢,俟春闱过后再遣送发配。晋王这次重理春闱格外心谨慎,严加筛选擢拔,定了孔老太傅为主考官,闵尚书、吏部与户部两位侍郎为副,三月初二开考。消息传出,城中学子无不捺头奔回各处重温功课,磨拳霍霍誓要大展异彩,轰动京城半月的科考舞弊案就此尘埃落定。

舞弊案后留在京城待春闱重开的都是确有才华的学子,三月初二一早便云集太学门前,个个踌躇满志,等候入场。几名纶巾缎衣的年轻文生立在斜对面茶肆屋檐下,闲着各自志向,便见一辆马车在人群中挨挨蹭蹭驶来。几人笑着迎上去纷纷打趣:

“果然景原来得最晚!”“卡在开场前最后一刻过来,定是胸有成竹啊。”“还乘着车——怕不是嫂夫人也来相送罢?”

车停在道旁,范景原敛衽下车,一面应付着众人笑语,一面向车里道:“外面人多,你就别下来了。”

“嫂夫人跟过来怕是放心不下罢?无妨,这几日有我们照拂师弟。”“就是就是,嫂夫人只管回去静候佳音便好!”

车帘轻挑,杨兰陵冲众人轻轻点头问好,又对范景原温声道:“我在这儿稍等会儿,你跟几位师兄去准备进场罢……”

话犹未尽,太学门前三通鼓响,朱漆大门嘎吱吱向两旁敞开,太学文吏分列两旁,开始检看考生名号发放入场。杨兰陵朝那边张望几眼,越发催促吟吟笑道:“好了,快去罢,等初四下午我还来接你。”

范景原再三叮嘱丫嬛回去路上务必心到家用心伺候,这才夹杂在泱泱人流中进了太学。

杨兰陵此时身孕已近七个月,行动越发不方便。会试开考后,前两她在宅里呆着,也没心思找霍兰玉话,只记挂着考场里的范景原。好容易等到初四,午晌刚过,她便吩咐备车前往太学等待。

一直等到日影西斜,只听太学内照旧三通鼓响,众学子鱼贯而出,先前应考时个个儿容光焕发,此刻无不眼底发青面色灰败。范景原也不例外,目光却是安然祥宁的,他一眼便看见停在前面街边的范宅马车,连忙辞别几名师兄疾步赶过去,上车后见杨兰陵气色安好,释怀一笑道:

“等半了罢……这几日可还好?胎象安稳不?”

“我一切安好,倒是你在考场里整整待了三,里面食宿简陋,睡觉也难安眠罢?”杨兰陵秀眉微蹙,看着他消瘦双颊憔悴面容,“等回家后必得好生歇息……三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呢。”

“还好,我今日上午便都写完了,也没甚太难熬,就是太学里饭菜委实难以下咽。也不知名榜几时放出……”范景原着长吁一声,轻靠在她肩上,“等殿试完了就回家罢,奶奶一定想念得紧。现在乡里正当鲫鱼新鲜的时候,再让他们给你做鱼汤好好滋补……”

语声渐渐低下去,车中但闻他平静绵长的呼吸。杨兰陵轻轻取过一旁披风搭在他身上,压低声音让车夫行驾得稳些。会考终究关乎日后仕途,谁不是三内卯足了精神,甫一放松下来便恨不能大睡一场?

“……等名榜出来,就回家……”她温柔看着范景原安谧睡颜,心中喃喃道。

范景原到家后一觉睡到第二过午,恢复了往日精神,随后几便都在家里陪伴杨兰陵。杨兰陵反倒比他更关心发榜日,待到初十,一大早便打发了厮去看。范景原陪她在厅上赏新买的兰花,两人正着话,忽闻厮一路迭声喊着“恭喜”跑进院内,喜笑颜开叉手禀道:

“咱们公子高中了J榜上第十一名,斗大的黑字儿标着!太学那边大人们可了,凡是上榜举子都要准备十后再殿试,以咱们公子这名位定是排在头前的,那得离皇上多近呐!”

范宅的丫嬛厮们听闻后纷纷跑来道喜,范景原倒云淡风轻,杨兰陵自是欢喜不已,取些银钱依次赏了下人们。

三月二十殿试,二十五发出最后名榜,范景原殿试后名次上提两位列在第九,恰能与前十名共赴琼林苑飨宴谢恩。此后便是来往不绝的同乡道贺,范景原深觉来往嘈杂不胜其扰,决意拜辞主考座师孔老太傅后便即刻启程回河桥乡。

孔老太傅系三朝老臣,虽然告老闲居京城,却素有文名,范景原特意熏沐更衣恭敬前往。老太傅向来少接客,便是近几日中榜考生前来拜见也多让管家几句场面话打发了去,今见范景原的名帖,老太傅沉吟片刻,吩咐把人请进书房。

奉茶见礼,范景原便明来意,堂上有祖母、身边有弱妻,恐等不得在京等待派职,特来向座师告辞,谨谢会考期间座师之勉励关怀。老太傅等他完,徐徐开口道:

“此次会考中榜的百余名学子中,老夫唯独看好你,你却急着回家……似你这般不关心仕途的,委实少见。不过能做到礼尊长敬发妻,可见你人品淳正,学得了圣贤书的真冢那你便去罢,若朝廷有官职出缺,自然会发官文到你家郑”

“学生才疏学浅,能得先生如此厚爱,实在惶恐。”范景原恭谨道,“他日朝廷若有使用处,学生定当鞠躬尽瘁以报君恩。”

“你不必惶恐。你的文章敦厚扎实,言之有据,虽在百余人里还算不上最出彩的,但老夫看重的是你的品校”老太傅淡淡一笑,“此次科考舞弊案,就是由你集结众人联名上告的罢?思路清晰,行事果决,识分寸明利弊,点到即止。难得你头脑如此清醒,不止老夫,就是那几位副考大人也极欣赏你这份胆识啊。”

“……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老太傅轻轻摇头:“如今朝堂上的臣僚都太识时务,已经久不见似你这般懂分寸又秉守初心的人了。适当地揣度上意是自保,但若一味粉饰太平,则庸庸碌碌难有作为。”

他慈蔼地看着范景原,缓声道:“以你心性若走仕途,最好从知县开始,一步步做出政绩,靠民意积累官声慢慢升迁。如此虽耗时太久,但正应和积跬步以成千里的道理。况且你还年轻,必得在下面好生历练一番,日后才能真正立足于朝堂。”

范景原起身一揖到地,郑重道:“多谢先生教诲!先生所言,学生必铭记五内。”

“老夫只是给你指一条路,走不走全在你。外放为知县,所辖地通常不会是富庶之乡,必得夙兴夜寐劳心劳神,能否受得这苦,你可要慎重定夺啊。”

“实不瞒先生,学生先前便想过,若是侥幸得中,最好就是尽力挣一个外放的职位。”范景原诚恳道,“家父曾任乡中里正,学生自耳濡目染,亲眼见过乡中父老的困苦难为处。学生不求高官厚禄,能以绵薄之力造福一方百姓,便于心足矣。”

老太傅欣慰点头,又了些勉励话语,方让管家好生送出去。

范景原这边收拾一番便携杨兰陵回了河桥乡,少不得又有亲戚故旧前来拜贺,忙忙闹闹好几,好在范氏老宅内院深幽,想要找个僻静地方偷得半日闲也方便。不知不觉过了六七日,忽有吏部公函送到,原是东潍琅琊郡辖下东武县知县出缺,吏部选中他接任,命半个月内启程赴任。

范氏一族近亲、书院同窗无不登门道喜,范景原忙着应承,心里却喜忧参半。

“……朝廷派遣自然不能耽搁,只是我四月中便要启程,来不及陪你生产了。”他私底下对杨兰陵无奈道。“我知道亲戚里总有人咬住你过往不放,三姑六婆惯爱闲话,先前顾忌我的面子稍有收敛,等我走后难免又要重提旧事。”他着越发懊恼,“若会考没出岔子二月开科,我也不会如矗心,早那一个月刚好带你一起到任。你现在身子重了,一路旅途劳顿实在禁不起。你就多陪着奶奶罢,不管什么话都别往心里去,若为此动了胎气才叫不值当呢。”

杨兰陵轻一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来在墨砚里点几点,笔尖游移慢慢写下一道娟秀字迹。范景原立在她身旁安静看着,随之吟念: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入时深浅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鸳鸯两字怎生书’。”杨兰陵轻声道,含笑凝睇看着范景原,“鸳鸯便是纵然暂时别离,终将比翼同归。我不是那等气性大的人,清心街上什么难听话我没听过?你那些亲戚的闲言碎语也不过当个笑话儿罢了。你只管放心去,我自己会当心的。”

范景原不禁也笑起来,温柔覆上她的手,轻声道:“此话固然有理,我却不愿让你受他人埋汰。我想动身之前把扶正礼办了,从此后你就是我范家夫人,再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堂妾。等你生产出了月子,我在东武那边想必也安定下来了,刚好接你们母子过去一家团圆。我答应过你的,若我中榜便挣一个外放官职,带你远远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认得你的地方,咱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好,那我跟孩子一起等你。”杨兰陵柔声道。一束初春暖阳从半开的窗格间投入,落在墨痕半干的“鸳鸯”两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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