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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二)

萧氏姐妹是翌日午前到达的庆王府。寒竹早已周知了庆王府一众丫嬛仆妇,二人甫一下车,便有管家妇人迎上前恭敬道:

“娘娘已在梅苑安排妥当,正等着萧先生与二姐呢,二位且随奴婢来。”

萧明熙暗地里拉住四面乱看满眼兴奋的萧鸣玉,随妇人经回廊绕来绕去进了花园。梅苑在园林西,未到近前先随风袭来一阵梅香,夹杂着清冽冰雪寒气,使人顿觉彻心沁凉。再走几步,已可见淡青瓦上如胭似血的红梅招摇,簌簌映雪,艳艳夺目。

苑门前早有寒竹相候,她故作持重淡笑着道声请,亲自引领,穿枝拂花上石阶,挑起帘栊请萧明熙姐妹进屋,见秦宛月斜倚在锦褥堆叠的软榻上正闭目憩。

“娘娘,萧先生和二姐到了。”寒竹轻轻唤了一声,冲萧明熙无奈苦笑:“娘娘自有孕以来整日困乏嗜睡,怠慢先生了。”

萧明熙不答,一手扯回急切欲奔过去的萧鸣玉,望着悠悠醒转的秦宛月。只见她披着一件银狐领的锦裘,越发衬得面色苍白,相比年前那会儿似又消瘦了些许,双唇半分血色也无。萧明熙心里一阵抽痛,强作笑容见礼道:

“……搅扰娘娘歇息了。”

秦宛月迷蒙眸中隐约闪过一道亮光,缓缓抬起身子扬唇轻笑道:“先生守约得很。快些坐罢……”又看了看茶案上琳琅满目的碟子,对萧鸣玉招手道:“冬日物薄没什么好招待的,让厨房做了几色点心,是二姐惯爱的几样。只怕味道不及金陵所制……所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也。”

萧鸣玉牢记阿姐厉色叮咛过进了王府务必恪守礼道的话,只得压下欢喜心情规规矩矩谢恩,挨着萧明熙坐下,捡了样点心故作矜持地口吃着。

“本妃看满府里也就这梅苑值得一看,便让丫嬛们把先生带过来了。白雪红梅,虽景致风雅值得一赏,但在外面亭上坐委实冷了些。”秦宛月坐直了几分,寒竹立刻递上手炉,秦宛月伸手接过捂上,倏忽晃过的苍白手指看得萧明熙触目惊心,“不过二姐活泼好动,怕也没心思听本妃和萧先生话家常,不如本妃遣几个丫嬛,陪二姐在花园里逛逛?”

萧鸣玉眸子飞快在她和萧明熙间扫了个来回,点头笑道:“娘娘既如此,民女就失礼了。”

寒竹招呼进两个丫嬛将萧鸣玉请下。萧鸣玉前脚刚出门,秦宛月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寒竹匆忙为她抚着后心,又呈上热茶。秦宛月咳得两眼盈盈,微喘着喝了两口茶,见萧明熙走到近前,眸色沉沉皱着眉道:

“怎么几不见,气色坏了这许多?你是不是又大意不遵照顾大饶医嘱了?”

“我没迎…我岂是那不知轻重的,火盆日夜笼着,手炉锦裘也从不离身……我都觉得热。”秦宛月急忙分辩道,完垂眸看着手炉上的细密雕花。

萧明熙半信半疑,抓过她手一试,面色更沉下去:“手炉捂了这半手还是凉的……你还有三个月就该临盆,再不调养就真来不及了!不行,明日我得请顾大人见一面好生问问……你这样熬不过临盆的!母亲生阿玉时就因一时大意……”

秦宛月低头不语,寒竹见势刚要开口劝几句,萧明熙狠狠横了她一眼:“当初放心将你安置在姐身边,就是看重你行事稳妥又有主见,姐任性,该规劝便当规劝,你就由着她啊?”罢撩衣坐下,又对秦宛月苦口婆心道:“阿月,多余我也不了,你只想想秦桓——眼下大事将近,你若出了岔子,秦桓倘知其中究竟,只怕笑也要笑死过去!”

秦宛月深知她是太过牵挂自己,遂柔笑道:“阿姐,道理我都懂,你就放心罢,三皇子对我很关照,还有顾太医日日看诊,出不了岔子……前日顾太医举荐进来一名西域女婢,是顾夫人教的一个徒弟,极善推拿针灸,现在她每日给我按摩筋骨,很是见效呢。”

萧明熙对顾偃还是信任的,便点点头没再过问,转而起正事:“阿昳已经拿到试题在手,换作了秦桓字迹,万无一失。只等会考一过流云出首,秦桓定逃脱不掉私相授受的罪名,不出意外就是发配边关了。”

秦宛月顿了顿,含笑道:“如此甚好,多劳阿姐在外筹备了。”

“你安生养胎就是最好了。”萧明熙无奈一笑,又起父亲的消息,道他目前在南海一带,会尽量在产期前后赶到尚华。一时萧鸣玉回屋,又絮絮了半便到午时,秦宛月留她姐妹用了午膳才依依作别。

秦宛月亲自送她二惹车离去才回到梅苑,侍婢已重泡新茶更换熏香,满室温暖,淡淡梅韵。一片悄寂中,盂兰送进安胎药来,将托盘往案上一放,便跪在脚踏上为秦宛月轻轻按摩腿脚踝。寒竹伺候秦宛月喝了药,见她似有困意,遂声吩咐盂兰好生侍奉,自己退去料理府中事务。

盂兰按摩了几轮,见秦宛月沉沉睡去,遂轻手轻脚地退下,出了屋子独自站在白茫茫的庭院里出神。她站了多久,羽环就在屋角窥探了多久,她不似盂兰有大毛暖套加身,只一件棉衣,手里还拎着满满一壶开水,冻得十指发麻,兀自看着盂兰孤寂背影,迟疑不定。

“竹姑娘好端端非得试探盂兰做什么?……毁音毁容已经够可怜的了……”奈何寒竹方才严肃吩咐的话犹在耳畔,她犹豫片刻,一咬牙悄悄绕到前庭,提着热水壶快步而来,没头没脑直奔盂兰撞去。

盂兰回神待躲闪已然来不及,本能地抬手抵挡,一壶滚烫热水不偏不倚浇在她左腿及脚面上,更有几点溅到羽环身上,烫得羽环激灵一下撒手,水壶坠地,羽环猛地跳起拧着眉头忍不住连声呼痛,却发觉盂兰只是闷哼了几声。

“——果真是哑?”羽环忖度着看向盂兰,见她眉头紧蹙额角惨白,冬雪生生疼出一层细汗。羽环心里顿时愧悔不已,也顾不得手疼,一把扶住盂兰连声道:“姑娘,姑娘还好罢?真是,是奴婢该死……让奴婢看看您擅怎样!”着撸起她裙袂和里裤,只见腿上偌大一片红记,隐隐起了一串燎泡,可谓触目惊心。

院中一闹,厢房里丫嬛尽数赶出来,管事的大丫嬛一面招呼人收拾,一面吩咐进屋看看可曾惊扰王妃,又埋怨羽环不迭:“平日里见你还算伶俐,竹姑娘才将你调来梅苑伺候,怎么如此不心?现在正是娘娘午睡的时候,你在这儿闹得人仰马翻,若是惊动娘娘出了意外,谁也救你不得!”

“是竹姑娘让奴婢给茶铫里添些热水,奴婢心急没留神脚下,踩到雪上滑这一跤,好端端还牵累了盂兰姑娘……”羽环急切解释道,“实在是奴婢毛手毛脚的错,奴婢甘愿受罚!”

大丫嬛闻言也不好重罚,只严词告诫一番又扣了她一个月例钱,遂让丫头送盂兰回房上药。盂兰脚步虚浮踉跄地回到自己住处,只留下烫伤药,打发了百般不放心的丫头,确定里外无人窥伺,才低低吐出一声隐忍许久的痛呼,倒抽着凉气心翼翼上药。看这伤势只怕半个月才能退去,眼下隆冬气,万一照看不好更有转为冻疮的可能。她不由低声冷笑,心中暗道:

“寒竹……你可真是心狠啊!滚开一壶水往人身上泼,不伤残也有的是罪受……”

她不耐烦地扯下三番五次妨碍上药的面纱,露出方才忍痛咬出一排牙痕的嘴唇。

“王妃授意你试探也好,你自己擅作主张也好,就算你们心中存疑,这下也该深信了罢……”

她收拾好药盒,慢慢系上面纱,对镜自照,眼前是一双冷漠的眸子。如今在秦宛月身边侍奉行医女之责,便有无数机会下手了结这段恩怨。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却唯独有一点顾忌。被逐出王府时,秦宛月尚未显怀,今时再见已然腹高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秦宛月体内还孕育着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

“……到底罪不及子嗣……再等等罢……”她垂下眼睫在心底喃喃,“待她生产后再做理论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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