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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一)

祭大典后,秦桓一面筹措除夕年尾祭礼,一面着手春闱考题。两件要务同时压在肩上,他秉持“要做便做到无人能及”的习惯,白跟谭相及两位副考在内阁议题,晚上则滞留礼部点灯熬油操持祭礼相关流程,劳心费神自不必言。

历年会试考官定下后,都免不得受人搅扰拉拢关系套题,此次亦然。谭相、贺尚书曾主持过府考会试,有心者也能寻出旧题揣摩今年考题风向,但秦桓却是头一次出任,文才喜好无从知晓,纵有受人所托的官吏三番五次寻到礼部跟他套近乎,也都吃了闭门羹。

今年几位考官的历来文章自然也在市井中流传开,有人挖空心思找出秦桓应试所作文章一览,唯能兴叹。

“词藻精炼见识独到,且文风异于他人风格卓然,难怪获得当年会元,深受谭老丞相看重……”“可不是么,选他做副考,只怕朝廷也有提拔之心,想必今年论辩的试题就要由秦侍郎来定了!”“……听闻这秦侍郎心思敏慧而性情孤僻,不知能出何等刁钻的题目啊……”

才分庸常的学子自然心虚,才分高的也未敢放松,各自埋头勤奋温习听学,不觉已到腊月郑随着年渐近,触目尽是商铺堆满年货、家家户户洒扫迎新之景,难免勾起学子们思乡之情,便也趁着年关热闹放松下来,休养精神。

年这,魏轩对阿姐,佳节临近,朱昳这几日思乡烦闷,邀他当晚饮酒一聚。魏氏觉得合情理便没拦阻,只拧眉叮嘱道:“少喝些酒,早点回来。等年底你姐夫休假,还要给你补补立题破题呢。”

一听年节还要补课,魏轩不由微蹙眉梢,他含混应下,回房换了簇新绸衫纶帽,忙不迭出了门径奔清心街。他先去朱栏院跟相好妓腻歪一刻,估摸着跟朱昳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才依依别过,沿街慢慢走到飞莺楼下等候。薄暮中他立在门边,见好几拨锦衣文生出出进进,又听口中道着芳菲坊今晚年夜上新舞戏必去捧场,心里着实羡艳,奈何囊中羞涩,实在踏不进芳菲坊这等大曲苑的门坎。

“不然过会儿问问朱昳,若他有这兴致,还能不捎带上我?”魏轩正忖度着,忽见飞莺楼里丫环笑吟吟地送出朱昳来,忙整衣襟上前拱手道:“贤弟果然守时啊!”

借着刚挂出来的红灯烛光,他从朱昳脸上觉察到几分愁容,不及他定睛细瞧,听朱昳招呼道:“长荣兄,多日不见,今日必要一醉方休啊!弟已在前面得意楼定了雅间,咱们这就走罢!”又回首跟嬛殷切嘱咐一句“跟姑娘我得空儿再来看她”,当即同魏轩往酒楼走去。

因是年夜,饮宴相聚的学子格外多,饶是紧闭雅阁门扇也能听见间壁窗外语声起伏,多是倾吐思亲之情,更免不了忧心会考。朱昳情绪有些低落,兀自强打精神拉着魏轩东扯西扯,连连敬酒,见他兴致似也不是很高,转而关切问道:

“长荣兄今日可是有心事?出来,弟或能帮你想想办法。”

魏轩经他灌了一回酒,激起连日愁绪,便也不见外,当下苦着脸道:“贤弟,实不相瞒,我本来还觉得自己颇具才华,若赴会考定能出人头地,可谁想前几日按旧年考题做了几篇文章给姐夫瞧,被姐夫指出好些不足之处,道是若照这个路数应考,连三甲都未毕能进……”

“不会吧?!”朱昳大奇,“长荣兄的文思何等精妙,弟是万万不能及的,若依柳司隶的话,那弟干脆打点行李回乡算了!定是柳司隶因令姐的缘故,对长荣兄寄予厚望,要求才格外的高吧?”

魏轩刚完便已后悔把柳明昭的原话如实讲出,没的丢了自己面子,见朱昳力挺自己才放了心,顺势找补道:“姐夫的意思其实是,我这文思自然是难得的,但会考么,考官多是老臣大儒,四平八整写文章远比展示才华要稳妥。”

“有理有理!”朱昳连连点头,眼眸蓦地一亮,“对了,弟正有一事要问长荣兄——今次副考那秦侍郎的旧年文章,不知长荣兄可看过?”

魏轩脸色微变,低头自斟一盏酒,含含糊糊道:“啊……秦侍郎文章么……”心里想起初见秦桓旧文时心中陡生的震惊和自愧弗如。

“兄长若未曾见,刚好,我前些日花重金求了一本集子,不单秦侍郎旧年文章,连每次祭礼的祭文都录在其中,兄长可拿去看看,那可真是衔华佩实、云霞满纸的好文章啊!”朱昳一边感慨着,黝黑瞳仁溜溜一转,往前凑凑身子悄声问:“弟记得仁兄曾提过一句,柳司隶的表妹似是这秦侍郎的夫人来着?长荣兄真好福气啊,有秦侍郎这等亲眷在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怕日后弟还要靠兄长提携呢!”罢频频摇头艳羡不已。

魏轩听得很是舒坦,也顾不得此次会考是否能中,豪气云地一口允诺,若得同朝为官必定提携扶持。朱昳忙又连敬他几盏,了些恭维话儿,哄得他越发自得。只见朱昳忽又拧眉长叹道:

“不怕兄长笑话,弟对自己这点文墨还是清楚的,若中榜是想也不敢想,无非以赶考为由看看都城繁华。奈何红鸾星动月老做成,偏就遇见了飞莺楼里那个乐伎。虽她名气比不得玉娘子齐先生之辈,模样儿性情却是下难寻的,若能与之白头,便是终生无所成就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家里父母那关着实难过,思来想去唯有榜上题名赚得父母欢喜,此事才有商量余地。可这中榜哪里是便能中的?唉……”

他语声愁苦,神情惨淡,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魏轩想起朱栏院那红颜知己不免也触动心事,颇有些同病相怜,遂又陪他饮了几盏闷酒。酒入愁肠愁更愁,最后两人醺醺然分绝中最后一点残酒,朱昳一把握住魏轩手腕,两眼饧饧道:

“仁兄……我今日此请,实是不得已而出口,但求仁兄看在知己一场的份上卖弟一个面子,你……能不能回去跟令姐、姐夫商量一下,瞅机会问问秦侍郎考题可拟定了?……若已定,给咱们透个风,你我……提前准备一番,也好有个底啊……”

魏轩满脑昏晕登时醒了一半,下意识挣了挣手,惊惶不定舌头打结道:“贤弟这、的……什么话?……私泄考题……可是……重罪啊!”

“你……你好歹是秦侍郎的亲眷啊,秦侍郎正经还得管……管柳司隶叫一声……舅兄呐!”朱昳紧扯住魏轩袖袂不放,“只是亲眷间私下……帮个忙,咱们又不跟……外人,知地知你知我知……万无一失啊,谁能起疑?”

“可这……这……”

“长荣兄……你就算可怜可怜弟我罢,我是真喜欢飞雁!……”朱昳苦苦哀求着,“我也不求功成名就……只要在榜上有个名便可!只要……只要能让我父母满意,同意我和飞雁的事儿……魏兄,长荣,你若能……帮弟这个忙,我绝不会亏待你!况且……”他声音愈发低下去,贴着魏轩耳朵道:“况且知道了考题,不也省了……仁兄的事么?弟有相熟的代笔先生,请他用心……写份卷子交你背熟,到时在考场上一默……岂不大功告成?以仁兄这等……青年才俊,考官必定欣赏,还愁没个……好职位?似秦侍郎一般直接录入……翰林院步步高升……也未可知!”

魏轩耳朵听着,脑中已幻化出几个骄人场景,自家姐姐姐夫必当称赞不已,清心街随便挥霍,日后衣锦还乡万人相迎……他忍不住咽口唾沫,看一眼紧闭的阁门,冲朱昳悄言道:“那……我找机会跟阿姐……提一提这事儿。待我拿到了考题……定会给你消息!”

朱昳愣怔片刻,旋即喜笑颜开,连声道:“长荣兄你果然……够义气!弟无话可,这是我欠你的……大恩情,待会考——”

魏轩慌得捂住他,正色道:“好了……咱们兄弟……再这等话……便见外了,我还得谢你……给我出了这……好主意呢!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安心等……为兄的佳音罢!”

朱昳会意,笑而不语,只以茶代酒向他一敬,眼底倏忽掠过一抹狡黠暗芒。魏轩心情激荡根本未留意,仰头一气饮尽盏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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