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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大雪后接连阴,兼之北风不断,使得尚华城阴冷湿寒,却挡不住喜风雅好寻欢的贵胄王孙们寻欢作乐,清心街上依旧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如今闻名京城的是玉娘子和庆班十二姝,一舞一戏,稳坐白鸾湖首位,来客如云,邀约不断。前不久又推出一场新编排的《汉宫秋》,却是舞戏同台,将汉宫辉煌别离悔恨演绎得淋漓尽致,引得场场客满,名噪京城。

“……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一声儿绕汉宫,一声儿寄渭城,暗添人白发成衰病……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

台上饰元帝的兰彩一声悲绝长恨,拂袖定声,在台下雷鸣呼声中退场。后台光线沉暗,兰彩眼前稍有恍惚,依稀看见早下场的兰凤等人围成一团,语声激动地嘁嘁喳喳。她暇眸细看,众人间露出一抹熟悉背影,兰彩快步上前,惊喜唤道:

“十三!……”

只见里面的人闻声回眸,那张熟悉的面庞跃入眼底,从前清冷孤傲的女子如今锋芒尽去,眼中噙着淡淡柔笑,嗓音纵然沙哑,却难掩温和祥宁:“七姐,这半年光景你又进益了,当真令我刮目。”

“十三,你怎么来了……”兰彩鲜有地失了举措,过去就要拉她,冷不防被一旁霍兰玉拦下,她眉梢一扬,示意道:

“七先生好歹看仔细些,菱娘子可是有了身孕的,冲撞不得。”

兰彩一滞,这才仔细端详杨兰陵,果见她腹微隆,忙止住脚步口不择言道:“十三你……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回来了?你已出嫁,这清心街岂是好来的,还怀着身原…偏生还来后台,你不知上戏时后台最忙乱?万一磕着碰着,可还撩?”

“没办法,谁让坊里把势头造得那么大,我实在好奇才特意过来看看,还真是来着了。舞戏合一,这主意简直妙绝,开以往之先河,为后世之标榜。”杨兰陵赞叹道,依次看着环绕身边的熟悉面孔,“你们进益也都不,兰湘,功力有长进。兰凤,身段可是着重练过?越发有风韵了。”

兰凤连连点头,“姐姐临走前要我万不可荒废了基本功底,我都牢牢记着呢!十四姐姐也时常指导我些身段步法……这舞戏合一的主意就是十四姐姐出的,编排走场什么的也尽是十四姐姐主理。”

“玉娘子果然深藏不露。”杨兰陵轻挑眉看着立在人群外侧的霍兰玉,眼眸相对,笑意跃动。霍兰玉别开目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提高嗓音道:

“好了,左不过是些叙旧的闲话儿,难道菱娘子以后就不来了,非得今晚?来日方长,外面还等着返场呢。”着睨一眼杨兰陵,“你也别在这儿站了,又没笼火盆,仔细动了胎气。随我回楼里坐罢。”

众人依依散开。杨兰陵随霍兰玉入西院,登楼,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搁置已久的记忆重涌进脑中,不禁心绪起伏。本以为从前种种俱抛去,殊不知早已镌刻在自己骨血里,点点滴滴,从未忘却。她正出神,就听霍兰玉道:

“刚才下台看见你,我还真被惊了一跳,想你拼命跳出清心街,好端端回来做什么?”她着斟好热茶,推到杨兰陵面前,“怎么,在乡下呆腻了,所以来故地重游忆苦思甜?”

“你这张嘴还是不饶人。”杨兰陵瞥她一眼,捧着茶盏轻笑道,“大考在即,景原要搬入城中方便会学赴考,又不放心我独自在家。你莫看我现在好端赌,最开始可难受得紧,景原吓怕了,城中高明大夫多,万一再有不妥倒好方便调理,他在身边也心安,这才赶着进京。昨刚到就听你们弄了个《汉宫秋》,传得沸沸扬扬,我想着半年不见,趁此机会倒好看一眼,景原便送我来了。”

“那我还真得谢你,鳒鲽情深,犹不忘故人。”霍兰玉见她眼角眉梢含情脉脉,不由习惯性地讥刺一笑,“看你现在柔情蜜意这模样,也不知当初是谁对男女之情有诸多微词。”

“玉娘子这话有意思,谁还没有自负轻狂的时候了?”杨兰陵面不改色,霍兰玉笑起来,点头道:

“看来范公子是真心待你啊……算你好福气,没遇上那等表里不一的负心背义之辈。”

杨兰陵眼睫轻垂,唇边笑意愈浓:“景原待我确实日月可鉴。我先前也曾有顾忌,担心嫁入范家后指摘鄙夷定不会少,可没想到,也就刚进门几少有些风言风语,此后便再不闻。后来我听丫头,是景原在宅里严命不许将亲戚间的闲话传进内院,免得让我听到心烦。他还,待我生产后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我扶正,履行先前的承诺……”

霍兰玉忙不迭抬手打断她:“罢罢罢,我可不耐烦听你两人间这些伉俪情深。既然你跟他情投意合,我好歹算是促成你们的半个媒人,这下大可放心了。”

杨兰陵笑着瞅一眼霍兰玉道:“好了,别老我的事了。适才先去看方娘姨,听娘姨玉娘子鹊桥宴一支《九寰》舞惊地泣鬼神,一骑绝尘夺下魁首位。如何,我当日承诺的助你稳坐头名,不算食言罢?”

霍兰玉一撇嘴,“那也是溱先生编的舞好。《九寰》祭舞,配以古乐,足够让那群纨绔子弟惊掉半边魂了。可惜溱先生送母回乡,没能再多编几支。”

“溱先生走了啊……”杨兰陵稍有怅惘,“本还想再见一面……算了。”她垂眸一笑,“该的话早已完,‘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必溱先生也是这个意思。”

她沉默片刻,忽又问:“对了,过后那徐侯爷可曾寻你麻烦?”

“早已与他断了来往。追捧我的贵胄那么多,不差他一个。”

霍兰玉不以为然着,恰巧这时有嬛来叩门,道有几个客人来请见娘子一面。霍兰玉满脸不耐烦地让她都回绝掉,杨兰陵忍笑不迭,打趣道:

“看来玉娘子还真是恩客如云啊,为陪我一晚不知要耽搁多少生意。”

“正经知道坊里规矩的客人,看完戏早就回府了,现在来的都是些书生。”霍兰玉不屑地嗤笑道,“明年春闱,举子云集京城,偏生有那么一拨人看多了野史杂书,一门心思在清心街游荡,只想遇到个薛涛红拂一般的知心人,上演一段才子佳饶戏文。见个面就咬文嚼字喟叹怀才不遇,委实聒噪,你怀才不遇跑到乐坊里头卖弄岂不可笑?谁耐烦应承?!”

两人又了会儿话,便有嬛通报范景原来接菱娘子,霍兰玉打趣几声,定下来日再见,遂送她下楼离去。

霍兰玉抱怨得不假,近些时清心街上明显多了纶巾襕衫的布衣学子,任是去哪处坊苑,都能听见几句之乎者也。声名赫赫如霍兰玉齐三姐等辈的艺妓自然不屑招待,至于普通曲坊里二三流的歌伎就没了这些顾虑,只要不少了茶钱,便是陪坐听书生背一晚的四书五经也乐意。

自打朱昳做东带来清心街开了眼界,魏轩就彻底没了听讲的心思,几乎隔几日便跟随朱昳来清心街游荡。朱昳引他为至交,不到一个月,两人前街后街转了个遍,青楼赌场依次光顾,连巷里的野坊都没落下。朱昳出手豪奢,他只跟着沾光。但近来两人各自有了红颜知己,朱昳成往飞莺楼去,魏轩则跟清心后街一家青楼里的二姑娘浓情蜜意。既与朱昳少了来往,魏轩于银钱上便有些吃紧。这日他勉强匀出几分魏氏给他的零花钱,买了根簪子送给他那红颜,两人温存好一会儿才依依分手。魏轩赶回家,敲碰上沈梦华来访,正方便他悄悄回房更衣洗去身上胭脂香。待沈梦华离去,这才上厅见魏氏。

“今回来得早啊。”魏氏拉他到身边坐下,亲手剥开一个橘子,“虽然听学要紧,却不可太过劳累反致伤身,那就不上算了。”

“阿姐多虑了,其实学里讲的那些我早已烂熟于心,听不听都一样,无甚要紧的。”

“轩儿就是聪明。”魏氏赞许道,“既如此,你这几就别出去了,在家好好做几篇文章,等你姐夫休沐时,让他给你看看。”

魏轩几口吞下橘子,道:“阿姐不知,就算我做了文章,谁又能笃定这次会考的题目就是照着这路数出?还要劳烦姐夫为我批阅,不得好生歇息。”

他素知姐姐姐夫恩爱遂故意如此,果见魏氏沉吟点头,似有动摇意,趁势又道:“阿姐,今晚我还得出去呢,先前上门来的那位朱昳朱公子你还记得吧?他有几个要好的同窗,今日也刚到尚华,摆了酒宴接风洗尘,承蒙朱公子看重,邀了我去作陪。朱公子盛情诚意,弟怎么好推却?所以今晚我就不在家吃饭了,只怕回来得也晚,阿姐莫要等我,早点跟姐夫安歇就是。”

魏氏见过朱昳,对他印象极好,自是不得什么,只温和道:“既然是朱公子邀你,那便去罢。”又连忙叮嘱:“可别多喝酒!你年纪,酒桌上应酬经得少,像那些大家公子的酒量岂是你能比的?宁肯遭人笑话,也别争面子反使自己难受。”

不就是喝酒么?这些日子早就练出来了……魏轩心里暗想,面上却应得爽快,觑着魏氏心情大好,遂露出他惯用的笑容,挨挨蹭蹭到魏氏身边,软声道:“我还有点事……阿姐,往后每个月的零花能不能再多给几分?一钱银子太少了,两钱好不好?”

魏氏唇边温柔笑意微滞,侧首盯着弟弟诧异问:“你不过每日听学,就算遇上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吃食,一钱银子也尽够了,哪里用得着两钱?”

“……阿姐你也知道,跟朱公子来往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子弟,平日相聚论讲,人家出手打赏都阔绰得很,给的都是大块碎银,独我一个只能撒些铜钱……”魏轩真真假假着,觑着魏氏神情变化,见她若有所思,又央告道:“阿姐,好歹就多一钱,我又不乱花,只是揣在怀里听个响儿,心里也有底。阿姐……”

魏氏整整衣襟坐直身子,魏轩见势不好立刻收声,果闻魏氏道:“轩儿,我把你零花钱定在一钱就是防着这个。在外听学三教九流见的人多,你年轻定力弱,少不得沾惹了些大手大脚的习气。可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清楚,何必去跟那些富贵子弟攀比?你姐夫辛辛苦苦挣的那点俸禄,还远不到能供你衬颜面的地步。”

魏轩闷头听她数落着,油然生出一股不忿,忽道:“阿姐既得如此艰难,做什么三两头打点了礼物去罗衣街?又不是阿姐正经公婆,还隔了不止一层,值得让阿姐如此殷勤?”

魏氏一怔,旋即冷下脸来斥道:“乱些什么。那是你姐夫的舅舅,京城就这么一家亲戚,可不得时常走动?再者,罗衣街尚在其次,跟他家交好还不是为了你姐夫那三妹?人家是什么身份,她家侍郎乃正经三品大员,直接管着你姐夫升迁!阿姐做事自然有根有据,哪里跟你想的,做那花钱打水漂的事情?”

魏轩诺诺着不再话,心里却着实烦懑。魏氏见他垂首不语,忖着只怕方才话重了,寻思片刻又委婉道:“现在你该用心的是如何精进文章,到时春闱中榜,高官得做骏马得乘,哪里还少了你的银子?做人总得为将来考虑,一味纠结眼下,能成什么大器?”

魏轩嘀咕几声,推回房看书,低头走了。他在屋里反复思忖良久,终于调聚起为数不多的上进心,暗暗道:“阿姐得倒也在理,等我中榜后得封官位,还愁没有银子么?……今晚就不去朱栏院了,写几篇文章练练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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