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二）
这场初雪整整下了一。雪停后，接连几日彤云密布未见放晴，满城仍是一片白雪皑皑好景致。初五秦宛月依例往大明寺上香，回程时兴致突起要去北苑看雪，王府随人自然遵命。一时车驾行到北苑，但见万树银装素裹，沿路渐入深处，便闻梅香淡淡，转过假山，果见一座仿魏晋修造的轩榭前红梅初绽，煞是好看。
“寒竹，你看这梅花，竟不比府里梅苑的差。”秦宛月轻笑道，慢慢走在积雪径上。寒竹一心不敢而用，嘴里应付着，手上着力扶着她臂弯，唯恐失足滑倒伤了胎儿。
梅枝间闪过一道人影，恰巧与秦宛月打了个照面，秦宛月眉梢微扬，声中带着几许讶异惊喜，道：“萧先生？好巧，先生也是来此赏梅的？”
“……娘娘安好！是啊，常听人言北苑梅花有名气，前几日就想趁落雪来赏一番，孰知今日才得空。”萧明熙持礼恭谨道，“却不想能偶遇娘娘，实在有幸。早知如此，萧某什么也得把鸣玉带来。那孩子素来不爱这风雅事，执意留在家中，待她得知萧某巧遇娘娘，肯定后悔死了。”
秦宛月掩唇轻笑：“鸣玉姐性情爽朗不输男儿。况且二姐只怕看惯了先生在金陵别庄的梅苑，北苑这几棵梅花难入贵眼啊。等过几日王府里梅花开时，本妃具柬请萧先生与二姐过府少坐，如何？也好让先生品评品评。”
“娘娘贵体有孕需静养，萧某就不打扰了。只等年节里再带鸣玉给娘娘请安罢。”萧明熙淡然着，侧身让出路径，“萧某有些附庸风雅的嗜好，刚在前面轩厅里备了些茶点，一仿古人含梅嚼雪的雅趣。既然有缘得遇娘娘，未知娘娘可愿进轩少坐，驱驱寒气？若萧某没记错，娘娘孕期已经五个月了罢？似这般冰雪地，若不甚着凉动了胎气可就麻烦了。”
秦宛月顺势应好，回首对扈从道：“本妃要跟萧先生话，你们在外等候。”
从人应命，列侍两旁。进轩厅后宾主落座，萧明熙遣退了侍婢，两人才相视一笑，丢开人前的疏离客套。
“阿玉硬要跟来，是我觉着今日这事……不好让她听了去，费尽口舌才把她哄住。”萧明熙无奈笑道，“阿玉人鬼大，我也不准你跟秦桓的事她知道多少，但能瞒住些总是好的。”
“阿姐所虑极是。他弑母杀父，我又千方百计盘算他……似这等龌龊事你知我知，就别牵扯上阿玉了。”
萧明熙微颔首，转而正色道：“之前你的打算是给魏氏子栽一顶科考舞弊的帽子，籍他跟侍郎府的亲戚关系给秦桓泼一盆脏水——如今秦桓名正言顺受了副考位，计划也该重新定夺罢？”
“不错。”秦宛月噙三分冷笑，语声平静道：“其实他若不当这副考，我也奈何他不得。可他既然受了副考位，就怨不得我心狠绝情了。他能被选中任副考一职，明颇得圣眷看重，皇上最恨的就是辜负圣恩，若闹出他私泄考题的丑闻，龙颜必定震怒，他便再逃不掉严惩。”
萧明熙沉吟片刻：“阿月，有一事我必得先问明，你想得个什么结果？让他身败名裂，还是直接取他性命？你总该定好，咱们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秦宛月沉默下来，垂眸来回捻着指腹。萧明熙忖度着她心意，试探问：“若依我，只要悄悄坐实秦桓泄题给魏氏子，等开考后着人举告他私相授受，便足以让秦桓丢官弃爵——还是你觉得如此下场远远不够，必得让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也无非刑场上一刀，还让他落得个痛快。”秦宛月并不看萧明熙，只管盯着盏中茶水，“我想让他身败名裂遭人唾骂，他越是心高气傲，我越要让他尝尝人间屈辱的滋味。我要让他知道……世上有种痛苦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明熙凝眸看了她一刻，抿一口热茶，缓声道：“那就照我先前所言，朝着私泄考题知法犯法的罪名谋划布局，只要在市井间调起些民怨哗然，朝廷自会从重惩处。到时轻轻松松判一个流刑，发配北疆西境那等穷山恶水，便能遂了你意。”
秦宛月眸中不可察觉地倏忽闪过一抹异色，片刻低声道：“阿姐……你会否觉得我冷血无情？”
“……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
秦宛月轻垂眼睫默然良久，接着道：“依秦桓的秉性，是不会将考题到处乱的。若要给他扣上私泄考题的帽子，当务之急是先得弄到考题。这次皇上任命的春闱考官几人皆以清正闻名，在朝中口碑极好，不知阿姐打算从哪儿下手？”
萧明熙沉吟半晌，斟酌道：“同为副考那李侍郎我倒认得，商行里几次跟朝廷接洽都由他主持，我暗中留存了些贪墨的证据，若抖出来也够他丢官回乡的了。我在想，是否可以先试探他一下，再拿这个做把柄，况且世人多有贪利的毛病，威逼利诱，不怕他不答应上这条船。如此咱们拿到考题在手——”
“——再让流云孟昳各自行事，里应外合，不愁困不死他。”秦宛月应声道，“孟昳那边如何，可是已经笼络住魏氏子了？”
萧明熙点点头，“孟昳那边不劳咱们费心，魏氏子那等不谙世事只知混书苑的酸儒，哪里经得住昳儿刻意笼络？这可真应了那句古话，遭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秦宛月听得莞尔，又问了问流云那边消息。萧明熙道，因顾忌着孙莫岚，自中秋过后嘱咐流云伺机接近沈梦华便再没联系她。萧明熙对流云自然极是放心，见秦宛月兀自沉思，遂道：
“好了，这些细节自有阿姐为你筹办，你只管安心养胎，等着二月春闱看热闹就行啦。我前日见顾太医来着，他此后胎儿便一日大似一日，腰酸背痛都难免。月儿，你听阿姐一句劝，足月生产才是你最该上心的，你为此事殚精竭虑大半年，是时候放开手歇歇了。”
“……总得尘埃落定，我歇得也安稳啊。”秦宛月轻叹一声喃喃道，遂抬头笑望着萧明熙：
“那我就全仗阿姐多费心了。等年节时，阿姐带阿玉来王府看看罢，避嫌这些时，过年若再不见一面，反倒弄巧成拙了。”
“那是自然。”萧明熙罢，跟寒竹一左一右扶秦宛月起身，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道：“阿玉可是迫不及待要当姨母呢！”
秦宛月清脆笑起来，目光温柔地流连在腹上。
“顾大人临产期当在四月初。”出轩厅临别时，她轻轻握住萧明熙双手，郑重道，“到那时，阿姐万务将舅舅请到京里来，就算喝不得满月酒，也得想法见一见甥外孙啊。”
“这可是你的头生子，父亲一定会来京为外孙庆生的。”萧明熙颔首笑道，瞄一眼不远处王府侍卫，轻轻后退恭身道别。秦宛月会意，敛去眼中柔情，矜持走下轩厅率众扈从迤逦而去。萧明熙静静立在檐下目送，但见梅花离乱人已去，落雪狼藉空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