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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一)

十一月初,尚华城难得一见的一场大雪,半夜时分悄无声息地飘然降落,及至五更,满城裹素遍地银白,就连阴沟后巷也变得纯净如玉,全不见往日龌龊污秽。

这日恰逢大朝会,众官俱在朝房等候乾帝临朝,一边欣赏着外面红墙琉璃瓦映衬下的漫雪景,不由纷纷大发感慨,有好宴饮的官员顺势邀宾引朋定下把酒赏雪的邀约。

“不才忝在萧氏门前有些交情,前日商行新进了一批上好佳酿,给不才预留了几瓮。”就见众官围簇处,户部李侍郎满面春风向四周一拱手,“美酒配良辰,似这难得一遇的大雪盛景,还请诸公赏个颜面,等明日休沐,务必到舍下一聚,于观景亭上围炉饮酒,即兴联诗,岂不快哉!”

跟他交好的几名官员俱都谢邀定下到府时间,李侍郎踌躇满志环顾一遭,忽见博物架旁静静立着一人,心思急转,上前施个礼笑道:“秦大人高才可是出了名的,不知在下可有这份薄面请动大冉舍下饮一盏水酒,顺便指教一番我等联诗格律?”

“李大人谬赞了。诸公俱是我朝济济之辈,哪里轮得到秦某指教?且秦某近日公务繁忙,恐无此闲暇,还望见谅。”

李侍郎犹待再劝一二,忽听身后一道苍老语声缓缓道:“李大人不知,秦大人委实不得空。廿二日祭大典正是由秦大人主持,哪还有闲暇饮宴。”

“原来是老丞相!”李侍郎慌忙见礼,又冲秦桓拱手敬服道:“祭大典何其重要,堪比除夕祭祖,贺老尚书能将此重任派与秦大人,可见秦大人之才干,我等莫及。”

他完几句客套话很赶眼色地退回朝官中,就有人跟他咬耳道:“礼部秦侍郎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仁兄何必讨这没趣?”

“我自然知道,但秦侍郎么……”李侍郎在火盆上熏着手,暇眸瞥一眼博物架旁一高一矮两条身影,“不单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更是出了名的受丞相青眼。就算知道没趣,也得意思意思啊。”

秦桓看着深紫官衣的老丞相,敛起几分冷漠恭谨施礼道:“老师。”

谭相伸手托住他手臂,“雅之,何须多礼。”又上下看看他单薄身形,摇头道:“方才跟贺老尚书聊了几句,听闻你近些时辛劳得很?政务虽要紧,也要顾及着点身体,徐徐图之。”

“是,学生谢老师教诲。”

谭相又向秦桓微微扬头道:“趁现在雪未停,陪为师去外面走走罢。”

秦桓不作声,只叫内侍取来斗篷鹤氅,伴着老丞相步出朝房门。出了火盆熏熏的室内,顿觉一股寒气袭来,谭相拢了拢鹤氅,极目远眺白雪覆盖的绵延宫墙,道:“冬至祭,是祈求上苍福祉泽披万民,上古时其隆重甚至远胜除夕祭祖。这一年来但凡大典仪,贺老大人都派给你,可见是对你颇有期许。你千万用心主持,莫要辜负老尚书一片栽培之心啊。”

他顿了顿,久不闻秦桓应声,回头看去,见他低眉静立,心下明晾:“你啊……入朝为官近十年,倒是难得保持不求名利的性子。但有些事避不得,‘水至清则无鱼’,你若一味洁身自好便成异类。世人多有排异心,若对你群起而攻之,你当如何?先贤有云‘世事无常难遂意,只如飞蓬流离织,活写人生随波逐流之态,你避得开、跳得出么?”

“飞蓬本无根,流离是自然,但终会有落地生根之日。”秦桓渺渺语声伴着沙沙雪落,愈显淡薄,“一旦扎根便是一生的宿处,非死不休,除非连根拔起灭了它生机。”

谭相哑然失笑,半怀怅惘半欣慰,轻轻一拍他肩头:“老夫年纪大了,失了你这份宁折不弯的傲气。也好,朝中随波逐流者太多,有你一枝独秀……也好。为师便祝你果能守住这宿处,不转不移。”

秦桓脸上浮起一抹笑,眼底却是一片萧索自嘲。师徒二人又站一会儿,便见晋王庆王踏雪而来。见礼未毕,钟鼓声起,众臣鱼贯而出,以晋王庆王为首分两列步长阶入金殿。

龙书案后乾帝高坐,金冕玉带,却掩不住面色苍颓,不时扶着桌案咳嗽几声,愈发令人心忧。群臣中有消息灵通者互相递个眼色,暗道自八月七公主出家、九月四皇子远走东潍,乾帝就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精神锐减,懒问政务,只大朝会象征性地临朝一坐,其余时候全由两位皇子出面理政。乾帝自在放手,群臣却心中难安,需知乾帝已年近六十而储君未定,如今圣躬又日渐衰败,如何让人安心?

果然有敢直言的老臣上表,先下之重,再引经据典申明大义,恳请乾帝为江山社稷着想,及早立储。乾帝撑着书案听老臣声情并茂地讲完,挥挥手让他归班,咳了几声道:

“众卿心系江山社稷,朕心甚慰。但众皇子尚需历练,不急立储。朕今日另有要事晓谕众卿。”

乾帝缓了缓,继续倦声道:“明年当开春闱,此乃国家之重。然而会试积弊久矣,投机取巧、邀买通情之事累不能绝,朕心甚忧,特传口谕与皇长子,命他主持春闱,秉公道之心擢选主考副考。今名录已定,高衍,宣谕旨罢。”

高衍应命,取圣旨朗声诵道:

“夫春闱会考,系为国举才擢选良臣,故谨选德高僚佐,博才臣属,以寄朕躬厚望;今命皇长子晋王主持,任谭丞相为春闱主考,吏部于尚书、礼部秦侍郎、户部李侍郎为副考,卿等万务秉公道之心,以造福黎民为重;举博文之士,黜庸碌之生,大公无私,昭昭于心。钦此。”

御诏读罢,众臣山呼万岁,晋王、谭相等出班领旨谢恩,乾帝又了些勉励的话,退朝回宫。众官各怀心思忖度着,会试乃国务之重,如今乾帝委任晋王主持,这几名被选辅佐的臣子,可见圣眷深重,于是甫一下殿便纷纷拥到受命几人前道喜,晋王温声应承几句打发了众臣,独留谭相等四人同往内阁去,就春闱事细细商议。

五人中,谭相与吏部尚书资历最深,与晋王就设立考场等事讨论一番,后议及策论考题,谭相遂道:

“老臣以为,考题乃春闱之重,需得仔细推敲。不瞒殿下,臣等若论才学识见当属秦侍郎最高,然秦侍郎手上还有祭大典犹在筹措,恐一时无暇顾及考题,不若臣等先将考院护卫、杜绝替考代考等繁杂事处理妥当,待秦侍郎料理完祭大典,再一并商议考题。”

晋王思忖片刻,颔首道:“秦大人之才,本王亦知。那便依丞相建言,考题慢定,从长计议。”

事既毕,众人各回本职所在料理公务。秦桓独返礼部,三言两语打发晾喜的僚属走进自己公房。他缓步踱到窗前看着白茫茫的窗外世界,不由思索谭相语重心长那几句话:

“……‘世事无常难遂意,只如飞蓬流离织,活写人生随波逐流之态……为师便祝你果能守住这宿处,不转不移。”

“流离也好,生根也罢,所求的无非平安罢了。”

他喃喃道,敛去眼底倦乏,回到书案前缓缓铺开笺纸,饱蘸浓墨,提笔冥思片刻,不假思索写下“告祭文”四字。外面雪落无声,室内愈显悄寂,唯有笔触笺纸的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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