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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二)

玉宅仆妇早得了玉长清知会,见门房来报,便让红衣在院里稍候,自去回禀。玉府里几个孩子见她这等妆容觉得稀奇,遂聚拢过来,倒没有肆意指戳,只规规矩矩问好,发现红衣是个哑女也不见鄙夷讥诮,还抱了花猫过来暖场,红衣只微笑不语,心里却是放松了许多。

等了半刻,就见香枳沿游廊快步走来向红衣招手:“老夫人唤你屋里话。”待她上前,又悄悄叮嘱道:“昨日少夫人回来禀告老夫人后,老夫人觉得你身世可怜,要亲自见一见。你放心,老夫人看起来严厉,其实心善得很,到时老夫人问什么你就好生回答,不会为难你的。”

红衣随她转入内院,进了正屋见迎面榻上坐着一位银发老太,眼眸深邃自带威仪。下首一位中年夫人,面貌淡雅,仪容端庄,眉眼间的落落大方尽数传袭给了玉长清。玉长清则端坐在那夫人旁边,见香枳带红衣进来便笑道:

“盂兰姑娘,奶奶有几句话问你。沈夫人你通汉字,那边有纸笔,你只管写了回话。”

红衣福一福身,走到几案边低眉听问。玉老夫人打量她半刻,缓声道:“闻得你心向医术,那你对医术又知道多少?”

红衣提笔看着雪白笺纸,手心濡湿一片,心思急转着下笔慢慢写罢,香枳接过转奉给玉老夫人。

“医术难知晓,粗略懂得些筋脉穴位,也会调制些安神的香露。”玉老夫人看罢,点手道:“你上近前来我瞧瞧。”

红衣慢慢上前,半跪在脚踏上。老太太拧眉端详着她眼角痣额前花,又讨过她右脉诊了一刻,不容置疑道:“你先前受过伤?必定痊愈不久,血脉尚有阻逆……怕会落下个筋骨伤痛。还营—你这痣是后刺点上,而非降生自带的罢?”

红衣背心霎时沁出一片惫,强捺下陡然加快的心跳,取纸笔写道:“确是刺面时旧主吩咐一并刺上,作为府中奴婢标记。”

老夫人若有所思,“你方才会调安神香,想必也略通些草药药理?”红衣重重点头,老夫人遂道:“那便去药堂罢。药堂里存着常用草药和制药器皿,受不得污秽,你只需勤打扫保持药堂干净,定时通风。堂里存放了些初入门的医道书,你闲事可看看,少夫人若得空也会去教你些药理。”

红衣连忙叩头拜谢,玉长清觑着老夫人面色,让香枳带她下去安顿,起身奉了一盏茶,恭敬问道:“奶奶,您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孙女?”

玉老夫人接过茶盏,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纯净眼眸,半晌道:“祖母也没什么好的……你与沈夫人交好,人家有求自是不好推拒,此事倒也怨不得你,只是……虽我玉氏从不排斥异族,但祖母心里终究难安。那盂兰自称是从生长在西域为奴,可你看她一举一动,写字的手法笔触,哪里是为下奴者能有的?又行汉礼行得如此规矩,只怕另有隐情。”

“盂兰姑娘先前在侍郎府已呆了半个多月,足够熟悉礼节了……而且侍郎府那位孙嬷嬷,盂兰生母未充官前在大户人家伺候姐,写得好字也是有可能的。”玉长清对红衣印象颇佳,不禁替她解释几句。玉老夫人无奈摇头,叹道:

“也罢,人是你带回来的,全凭你发落。偃儿今日休沐去医馆义诊,看时辰也该回来了,你也别在这儿拘着,下去罢。”

成亲半年,玉长清听别人一提到顾偃还是不由自主便飞起膘,她敛着笑意待要告退,玉老夫人又道:“你二人成亲也有半年了,你既然懂医,自己身子就多留心着些,若有什么不适且不可大意……祖母的意思,你懂罢?”

玉长清双颊越发涨红,含糊道:“孙女明白……我去等偃哥哥了。”话未尽,匆匆恭身退下。

红衣就此在玉宅做了专司药堂的洒扫仆婢。她好歹在王府历练多年,如今有心殷勤,暗中钻营,不出一个月便博得玉府中人上上下下好感,孩子们喜她和善可亲,年长仆妇怜她身世坎坷毁容丧音,玉老大热见她勤谨任劳是个省心的,平日便也多加照拂,玉长清更是时常关牵

玉长清这几年虽教着倩儿几个孩子,却因他们年少,所教不过浅显医理。如今有了红衣,得知她会几分推拿手法,更有上进的志向,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红衣认了自己做师父。

“推拿也是行医时不可或缺的,你看人体筋络分十二正经,八脉互通,若遇血瘀、筋痛这等症候,都要以推拿来舒筋活血,再按穴位稳固血脉通顺。”玉长清指着《内经》上筋络图,对红衣笑道,“盂兰,我先教你认穴,待你推拿的本事精进了,再教你针灸之理;至于认脉么,就得下功夫好生研习了。你先把认穴学透了,等明年开春,我便带你去西城的医堂谋个医职,若有不方便的女病者,就由你接手针灸推拿。”

她罢,见红衣眸色古怪,只当她是惊异难信,遂柔声笑道:“盂兰,你放心,我既然要教你,就一定会尽十二分心力。待你学成做了专职针灸推拿的女医师,便可自食其力,不用再为人奴婢了。”

话间,一旁的红衣双唇翕动着愈发焦躁起来,玉长清恍然,安慰道:“盂兰,还有你的嗓子,我不会让你哑一辈子的。我会帮你调配出解药,不完全恢复,总能让你简单些话——”她清澈眸子里忽地闪动一丝促狭笑意,“不瞒你,我还真配过一副倒嗓子的药呢。下万物相生相克,你旧主那哑药也逃不出这世间恒理,他将你哑掉,我便能让你开口。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红衣蓦地起身拜倒在地,惊得几个孩子连同香枳七手八脚将她拉扯起来,只见她眼角倏忽滑落一滴泪,所经之处的花纹益发鲜艳。

“玉姑娘,你是个好人。”红衣默默在心底念道,“——可惜你我不是一路人。”

其时已值十月末,药堂里生着炭盆暖意盎然,几盆常青药植枝叶繁茂散着清香,玉长清和孩子们轻语笑着,这一切在红衣冰冷心中倏忽而过,没留下半分痕迹。

“我没有将来。我的将来……早已被斩断了。日后玉府必受连累,我却回不得头,只能来世再报答你们的恩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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