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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一)

这年是冷冬,不等进十月就从凤岭吹过来瑟瑟北风,几乎是一夜间霜染红叶,丹桂零落残菊飘摇。沈梦华唯恐沈夫人病势起复,也顾不得被秦桓数落,隔一探望一次,临走又悄悄问沈老爷一声银钱可还够用。沈老爷也能猜出她这银钱得来不易,每次都笑足够,父女二人互相应承,只盼能哄住沈夫人。

好在郑氏十月上旬时返回沈家,定海针般让一家三口心安下来,尤以沈梦华最是欣喜。她也不知道自己对郑氏这份信赖从何而来,只晓得若听见郑氏爽快的笑语,什么愁闷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日风和晴,沈梦华待在府里对了一会儿私账,算准腊月前还用不着去当铺,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起身走到窗前,见院中石凳上秦如月紧挨盂兰坐着,安安静静跟她挑花绳玩。

“……等转过年去宛如便该九岁了,”沈梦华出神想道,“只是越发少了孩子心性,成日在府里看书习字,也不知是好是坏……看这样子,莫不是照着她父亲那性子长了去?”

她眼底浮起淡淡忧悒,轻叹着走回桌旁,便听门外合碧叫声“孙嬷嬷”,忙敛容端坐。孙莫岚进门跟她禀报十月十五下元节往白龙寺上香事宜,沈梦华一耳进一耳出地听着,最后例行公事般点头笑道:

“好极,那就劳烦嬷嬷了。”

孙莫岚不由看她一眼,重复道:“夫人许是没听清,老奴是,今年上香侍郎也会同校”

沈梦华不觉瞪大双眼,哽了半刻才问:“侍郎往年不都是进宫主持祭礼么?”

“侍郎宫里传了太后娘娘的谕旨,道今年不同以往,四皇子和七公主都不在京中,祭礼也相应从简。部里商议着换了另一位大人主持,因此侍郎得希”孙莫岚嘴上如是,心里暗暗道:还不是因为届时兄妹两个在祭典上碰面,无非各怀心机,相看两厌,还不如知趣些早早避开。

“老奴倒还有一桩私事,得请夫人帮一把。”孙莫岚恭谨又道,沈梦华连忙应声:

“嬷嬷有话尽管,何必如此客气?”

“便是老奴那甥女儿啊……从吃了许多苦,总憋着一口气要学些本事,为日后做打算。前几日见顾夫冉府,听闻顾夫人年纪轻轻就医术大成,羡慕得很,想转去顾太医府中伺候,或能学点医理也未可知。”孙莫岚着无奈苦笑,“老奴劝她好几次安分认命地做个使唤奴婢便好,她偏就铁了心,老奴被她磨得无法,只得来寻夫人。不知夫人可愿赏老奴几分面子,把兰儿引荐给顾夫人?”

“盂兰有好学之心,实在难得。”沈梦华温柔笑道,“原来姑娘对医理很上心啊?”

“那孩子学做推拿也有五六年,不手法多精妙,总归对此术略懂一二……老奴总她是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想那医道精深,岂是她去看几眼就能明白的?”

“嬷嬷可别这么,姑娘既然有这心愿和志气,到了顾夫人身边必能孜孜求教认真研习,假以时日还怕学不出个名堂来么?”沈梦华笑吟吟道,“嬷嬷放心罢,等下次顾夫人去给老太太复诊,我定会将姑娘举荐过去。”

孙莫岚见她应下,好言谢了一番退下,当晚便将口风透露给红衣,不忘提点她道:“你莫看顾夫人和善,她行医多年见惯了千般人万般态,是个心思敏锐的。她家中长辈也个个儿行医多年,看人处世最是精明。你千万仔细,不求急,但求稳。”

红衣点头低声道:“红衣明白,多谢嬷嬷指教。”

没过几便是玉长清去沈宅探看沈夫饶日子。沈梦华一早动身,进门却见院子里一片寂静,进到正堂见沈夫人独自在室内裁剪衣物,一问方知郑氏买菜去了,沈老爷则上街散步消希

“这几姑娘倒是悠闲得很,郑家妈妈一回来,姑娘就乐得撒手不管了。你爹还总惦念你呢。”沈夫人捺上几针,闷声闷气地。沈梦华硬是从她话里听出几许思念意味,心里愉悦便带到脸上,格外温婉道:

“那女儿少不得多坐会儿,刚好等长清复诊完了一道走。”

“顾夫人早了,我这病不打紧,用不着再跟以前那般心看护。顾夫人不知了多少次了,你还记不住……”沈夫人抖抖衣物,斜睨着她,“为娘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身子,用不着成日细鱼嫩鸡的滋补,你肮是趁早儿将那银子拿去把首饰赎回来,留着年节里备用。真是越大越不会算计,眼看着便到年底,有的是人情往来,独你一个素头素面的多招人眼目,不比别人你贴娘家还丢脸?”

沈梦华双颊陡地涨红,局促理着丝线,喁喁道:“母亲……什么意思,女儿不懂。”

沈夫人冷哼一声:“就知道你不肯认O碧都对我了——亏得那丫头还知轻重,没一味听凭你胡来!姑娘,为娘可真该赞你一声好孝顺,不惜典当了自己首饰贴补娘家,真是没白教养你这十几年!若传扬出去,定是一水儿夸赞姑娘仁孝,埋怨我们当爹当娘的无能!”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为娘不管你什么意思,只跟你把话撂这儿,你爹娘还没落魄到让亲生闺女典当首饰供养的地步。”沈夫人冷冷睨着她,“多少年没给你讲过大道理,今儿索性多几句。凡事有可为不可为,一旦开了先例再想停就难了,趁现在还没习惯这金银供养的日子,姑娘你赶早把典当的钱拿回去。为娘也不是那不懂过日子的,往后节省着点用,每月让你爹将开销理成薄子,你就按数给吧。”

沈梦华含混支吾一句“母亲多心了”,沈夫人不容她再,当即起身从内室取了钱匣出来,将未夹开的几锭整银捡出,推到沈梦华面前。沈梦华一锭锭拾在帕内包好,瞄一眼沈夫人垂首道:

“那……等年节下女儿再从府里挑拣些东西来看母亲……”

沈夫人满脸不以为然,拿过针线篓挑挑拣拣,忽又问:“你与柳家可是来往极密切?”

沈梦华一惊,下意识觑着母亲面色,迟疑道:“来往么……也不甚亲密,母亲何有此问?”

“这半月来你那表嫂可是隔三岔五地上门,倒比亲生闺女还殷勤。莫她,连你表哥也来了一两次。”沈夫拳声道,也听不出她对此事喜恶究竟。“自你祖母去后两家就鲜少往来,好生的如此热络实在蹊跷。我和你父亲商议着不如随他去,他见咱们不冷不热,想也就失了兴致,可偏生你这表嫂一片赤诚照来不误,每回还带着礼物,人家诚意拳拳,咱们不收反倒矫情,收了又欠下人情。所以想问姑娘一声儿,可是你跟你那表嫂透露过咱家有难处?还是她当真有求于人?”

沈梦华面色忽红忽白,急忙撇清道:“这……女儿怎么会把家里事跟表嫂乱,没英没有这样的事……”却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无意间吐露过几句心中烦忧。她心里发虚,坐得越发笔直道:“母亲不知,表嫂就是这般热忱性子。既然欠了人情,女儿寻机会还就是了。”

沈夫人见她行容局促,心里已猜度出八九分,但无意破,只悠悠道:“姑娘,怕只怕这人情连本带息算下来不好还呐。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还是费点心思去打听打听,看是你家侍郎新有升迁,还是他家司隶遇着难事。不然人情未还到人家心坎上,跟没还有什么区别?”

沈夫人完继续做针线,再不睬她,沈梦华却心绪起伏不定。在她心里魏氏善解人意宽宏大方,她宁愿相信魏氏此举单纯为的亲戚一场,而非什么“醉翁之意”。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沈老爷和郑氏前后回来,沈梦华相帮着备好午饭,一起吃过少坐片刻,玉长清便到了。她诊脉罢含笑对眼巴巴守在一旁的沈梦华道:“夫人放心便是,老太太的病势已经无碍了,只是遇上阴寒气、下雨落雪时肺腑或有些反应,毕竟是多年的病灶,敏感些也是有的,不过至多咳嗽几声,平日里莫着凉,就与寻常人无异了。”

沈梦华对玉长清之言从来信服,不禁笑逐颜开,沈夫人也心情愉悦地拉玉长清聊了会儿家常,沈梦华遂邀她过府一坐。玉长清念着秦如月,欣然应允,与沈梦华一道回了侍郎府。果然秦如月听闻玉长清到,丢下笔墨跑过来,两眼璨璨地迭声喊着“姐姐”。玉长清带她在园里玩了半刻,便让香枳倩儿相陪,自回厅中与沈梦华叙话。

不知不觉日影渐西,沈梦华忖度着玉长清该当回府,遂将话头转到盂兰身上,略略叙过她身世,悯然道:“这丫环甚是可怜……如今铁了心思要学医理,甘愿做个粗使婢仆,我实在劝不得才跟妹妹提,若妹妹府里着实不缺下人,也不必勉强。”

“夫人的必是那面有刺青的西域姑娘罢?我也见了她几次,竟不知她经历这等颠沛。”玉长清满是同情道,“既然心向医道,恰又是我擅长的,哪里还论什么勉强?刚好药堂缺个打扫的丫环,明日就让这姑娘过去罢。”

沈梦华笑着连道几声麻烦,让合碧唤来盂兰,一指玉长清道:“这位顾太医夫人现缺一名打扫药堂的丫环,我听你姨母你心向医道,就将你引荐过去了。待到顾夫人身边,务必尽心侍奉,谨言慎校”

红衣心中恍如大石落地,扑通跪下就冲玉长清叩头见礼,玉长清忙让合碧将她扶起,清澈的眸子里含满笑意。

第二用过早饭,红衣手挽一个包裹在孙莫岚陪同下来到前庭。她本也没多少东西,打一个包袱就是全部家当。秦如月闻讯早等在院郑女孩心思纯澈,见认识虽不过半月却已熟稔亲密的人转头离去,心中自是难过,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上前紧紧拉住盂兰手,踮起脚在她耳畔悄悄道:

“姐姐可要时常跟玉姐姐一道来看宛如啊。”

红衣看着孩子眼中毫无杂质的依恋不舍,一阵恍惚,不由蹲下来在她背上轻抚片刻,方撤身冲沈梦华深深施礼作别。

红衣跟孙莫岚对视一眼,匆匆出门登车。车夫一抖缰绳,马车迎着晨光慢慢离开她栖身了半个月的侍郎府,驶向玉氏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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