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小说 > 忆西楼

五十(一)

掌刑的是专做粗使活计的健壮仆妇,既得寒竹授命,哪有不听的道理,竹板落处道道血痕,红衣没挨足半数便昏死过去。两旁观刑的丫环大半受过她照拂,看得心内寒颤却不敢求情,柳溶更是惊惧不已。王妃手段严厉,连红衣这等掌事女官都能毫不留情地重责发卖,自己与府外人暗中往来通风报信,有朝一日旦被发现,只怕杖毙都算轻的。

她深感兔死狐悲,待笞刑过后便寻到关押红衣的后庑房,豁出去受罚,对看守仆妇好一阵央求才得以为红衣清洗鞭伤。她心里着急,又记挂着伺机给孙莫岚递个消息。待给红衣包好伤,没过多久牙行人便到了王府,极爽快地一手交钱一手领人,拖一架板车拉走了红衣。

这期间,红衣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稍一恢复神智便觉整片背脊火辣辣地疼,旋又人事不知。混沌中她辨不出昼夜,只知自己似是被人抬着来回周转,如此三番五次,再清醒时便觉有人在为自己轻轻擦拭后背,接着涂上一层温凉软膏,随之鼻前传来一阵淡淡药香。

“……牙行人这么好么,为我上药?……也是,我若死了亏的还是他们……”她恍惚猜度着,又沉沉睡去。许是因背上伤疼的缘故,纵使深睡也难得安稳,交错梦中忽而冒出陈清温厚笑容,忽而浮现秦宛月无情双眸,更有十年前越王府内,两个年岁相当的女孩彼此扶持的画面。

待她终于从乱梦中挣脱清醒过来,缓缓张开眼,当先落入眸中的是一面粗陋的墙壁,比王府里三等丫头住的屋子都不如。她轻轻扭头,见对面床上围坐着几名女子,光线昏暗看不清面貌。她待要支起上身看仔细,不慎牵动后背,当即疼得叫出声。床上几人齐齐看过来,交头了几句话,一个跑出门去,剩下的围拢过来将她心扶起,此刻红衣才看清,几人俱是高鼻深目、异瞳雪肤的西域胡女。

红衣正发愣之际,忽听门环一响,先前女子领进一名妇人,发髻灰白,面貌冷肃眼眸犀利。妇人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望着红衣,红衣先开口哑声道:

“不知这位嬷嬷如何称呼?我现在……这是何处?”

妇人端详她一刻,道:“我姓李,西市专做牙行生意的。此间是我私宅,没有外人,敲带你到这养伤。”着一撇嘴角,“看姑娘年纪轻轻,又是三皇子府里有头脸的人物,不知如何得罪了庐水萧氏,竟巴巴地找上门来,五十两银子要你一条性命。”

“……庐水萧氏?……”

“正是。得好听,让我务必把姑娘远远卖去西域边国,确保姑娘此生再不能踏入中原半步,实则存了心要害你性命。”李四娘慢条斯理地着,“从京城到西域路途遥远,若我依他即刻动身,凭你那满身伤,一路颠簸不等出关怕就死在半道了。”

红衣挣挫几下,颓然卧回床上低声笑起来。李四娘揭开被单看看她伤势,吩咐打水再清洗换药,又道:“久闻三皇子戍边征战多年,果然府里的嬷嬷也不同常人,下手狠重一板一条血痕,再多几下必定当场打死了,也轮不到我发善心。”

“多谢嬷嬷悉心照顾……”红衣趴在枕上闷声道,“我如今自身难保,无力报答,还请嬷嬷见谅。待日后……”

“我不图你的谢。我也是受人之托,萧家使银子再多,我却不能负了旧交情。”李四娘道,“等你伤势再好些,自有人来接,前日送消息托我看顾你的也是她,不然我费这劲把你从牙行里接过来做什么。那才是你正经恩人,你的谢去跟那人便是。”

红衣撑起身盯住李四娘:“不知嬷嬷意指何人?”

“礼部秦侍郎府中掌事嬷嬷。”李四娘罢,那几名西域女子端水进来,红衣刚要开口李四娘已拂袖而去,顷刻她心头涌上挥之不去的疑虑。

红衣又将养了两,甫一能下地走动,李四娘便传信给孙莫岚,一辆便车悄悄载着红衣午时前抵达了侍郎府后门。孙莫岚早已候着,见面微颔首,一拢袖袂道:

“请姑娘随老身来,官人今日休沐,在书房正等姑娘呢。”

两人一前一后穿廊过堂,侍郎府规矩严苛,下人无不恪守其职不敢肆意走动,途中再没撞见别人。一时到得书房门前,红衣脚下片刻迟疑,跟着孙莫岚步入室内。房中清寂阴暗,只靠窗的书案落下一片日影,斑驳照在案后一人脸上,映得面色一如玉髓,他抬眸看过来时那淡漠寡薄的神情,使红衣恍如一下看到秦宛月。

秦桓目光在红衣身上滞留片刻,开口道:

“姑娘身上带伤,不必拘礼,坐下话。”

红衣敛回视线,仍旧俯身见礼,垂眸道:“红衣不过贱婢,又蒙侍郎搭救,不敢失了礼数。”

秦桓也不坚持,直言道:“素闻柳溶姑娘聪敏,秦某就不卖关子了。之所以救下姑娘,是秦某不忍见姑娘枉负一片忠心。我也没料到王妃会如此冷情,先杀陈副尉灭口,又除姑娘以绝隐患……实在令人心寒。”

“还请侍郎莫要这般大义的话。”红衣漠然道,“王妃如今疑心深重,不正是因为侍郎您与这位孙嬷嬷合谋,在白龙寺演的那出好戏么。”

孙莫岚蹙眉待要话,见秦桓扫过来一眼,遂重归静默。秦桓不急不徐道:

“姑娘遭逢逆境心怀怨怼,可以理解,但请姑娘平心静气听秦某几句话。我推断姑娘来楚之前便已知道王妃的身世,以及她与我之间的纠葛。秦某是有妻有女的人,自然想过平安日子,奈何王妃不惜冒欺君之罪怀恨而来。不错,白龙寺之事是我授意孙嬷嬷所为,我为的是借陈侍卫牵制王妃注意力,免得她来寻我麻烦。我无意与她争斗,更不曾想过害他人性命——包括她的,我终究是朝廷命官,食皇恩俸禄深知法度的威严。”

“那依侍郎的意思……”红衣竭力抑制住声音颤抖,“陈清就算白白溺死了?”

“姑娘何有此言,陈侍卫之死难道不是王妃所为么?”秦桓故作诧异道,“冤有头债有主,冤冤相报经地义,但看各人手段罢了。”

红衣心中自是明白切莫让秦桓牵着鼻子走,遂道:“侍郎慎言。陈清死因究竟为何,谁也不能妄下定论。我此番随孙嬷嬷到府,只为谢侍郎救命之恩。但侍郎若是怀着挑唆我寻王妃报仇的主意,那可就想差了。这是我与王妃间私人恩怨,不劳侍郎关心。”

秦桓面色无动,淡然道:“姑娘委实有些多心。其实姑娘寻仇与否跟秦某有何相干,秦某不过是想提醒一下姑娘,免得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红衣看着他幽深难测的眸子一时没了头绪,想抬脚而去,两腿却似灌了铅挪动不得,只听秦桓又慢条斯理道:

“不管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你是想跟随四娘去西域遂了王妃心愿,还是不负陈侍卫一片真心,留在京城俟机找王妃讨个法?”

红衣沉默片刻,道:“陈清死因尚有疑点,不能笃定就是王妃下的手。我想留下来查清楚,然后再论究竟。”

秦桓颔首道:“自然,姑娘心性正直,行止光明磊落,却不知姑娘要查证什么事,秦某或能助力。”

“……这就不劳侍郎费心了,我自己的事……”

“我家侍郎并没有别的意思,虞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提防。”一旁孙莫岚实在忍不住插嘴道,“姑娘该考虑的是自己处境,你如今无依无靠身如浮萍,还要躲避萧氏眼线,凭你一人之力能查到什么?又要查到何年何日?”

红衣踟蹰再三,终直言道:“……盂兰会前,王妃暗中调了一味香露,我已查实,此香有令人神智昏聩致人丧命的效用。京兆府呈报陈清是溺水而亡,我怀疑跟这味香有干系。”

“如此来,姑娘打算从何处着手?”

“香露只能溶于酒水才能籍酒香掩盖气味,我怀疑酒水被动了手脚,打算亲自去那酒楼查个究竟。”

“好,秦某可为姑娘想一条不会打草惊蛇的良策。”秦桓干脆罢,又欠身盯嘴衣缓声道:“秦某却要预先提醒姑娘,若果然证实陈侍卫之死系王妃指令,还望姑娘能早做决断,莫要碍于旧情踟蹰不决。须知这世间最廉价的就是愚忠。”

红衣眸色微凛,断然道:“侍郎放心,红衣早已看透所谓的忠义。我只信一句‘恩怨轮回’。”

“那就请姑娘暂回四娘的宅子安养,等秦某消息罢。”

红衣默默施了一礼,跟在孙莫岚身后悄悄离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