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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二)

红衣昏昏沉沉回到庆王府,一整日失魂落魄地尽量避开人,直到晚间躺上床,一夜无眠。

上午百草阁里,从老香师口中得知香药方效用的当刹,她一下便想起孙莫岚送来的私信里曾过,陈清当晚的酒水被人动了手脚。“……难道果然跟王妃脱不开干系?……王妃那日调制的香药到底是做何用途?若陈清的溺亡与这有关,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红衣茫然盯着漆黑屋顶,任凭内心悲愤、纠结、无措,五味杂陈地撕扯着自己。“我该怎么办?难道陈清就这么枉死了?总得讨个法,给他一个交代……眼前无凭无据,只能先探明那香药的事;可是一旦开口问询,依王妃的敏睿聪慧必定起疑,若一旦撕破脸,她会怎么处置我?……”

直到黎明前后她才勉强睡了会儿,又梦见陈清,却是一张模糊聊容貌,无声地沉溺在水中,一忽儿慢慢浮起正对着她。红衣后心洇开一层冷汗,蓦然惊起,往窗外看去,光乍亮了。

“……不管怎样,我也要伺机摊开来问个清楚。”她决意已定,身心反而放松下来。

伺膳向来只用寒竹,红衣草草梳洗了便前往香房准备制香。一时忙碌着渐到午晌,香片已成,红衣正晾晒等待装盒,一嬛进来道娘娘传唤。

“这时候找我做什么?”红衣思忖着随她到了上房,见秦宛月端坐长榻上,一旁寒竹挥手屏退了一干侍婢。红衣心中暗生警觉,上前见礼道:

“不知娘娘相召,有何吩咐?”

寒竹看一眼秦宛月,目光相对微微颔首,遂转向红衣道:“娘娘方才听丫嬛报上一件事,正要问你。”

“……不知何事,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秦宛月将一只罗帕裹成的包丢在案上,示意道:“拿去看看,可是你的东西?”

红衣见她这般声色顿生狐疑,抬头朝那罗帕看去,却正是陈清所赠,帕里的东西……她白着脸打开包,果不出所料,鸳鸯坠同心结赫然在目。她无从申辩,当即撩衣跪倒,就听秦宛月冷声道:

“红衣,你侍奉本妃时间最长,本妃还当你知轻重识分寸,却万万没想到你竟能做出这等私相授受之事!若不是羽环明事理上报寒竹,本妃只怕还蒙在鼓里!你难道不知身为丫环与他人暗通款曲是大忌?……红衣,你不顾惜自己声名,却不能连累将庆王府的颜面也丢了!”

红衣始终埋首不语,秦宛月停了片刻又道:“本妃念你侍奉多年还算忠心,给你个从轻发落的机会,若有狡辩,必当重惩!与你私下往来的是谁?侍卫还是厮?府内人还是府外人?”

“……是陈清。”红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低声禀道。秦宛月似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红衣,亏得陈清生前三番五次护送你采办香药,虽无十分厚谊,也该有几分交情罢?你却转眼把污名推给已经死聊陈侍卫,籍此维护你那相好——本妃是该赞你二人情深意重,还是叹你冷心冷情?”

红衣听罢,当即抬头看着秦宛月道:“娘娘此言何意?奴婢并无什么相好,奴婢只是与陈清两情相悦。盂兰节前奴婢二人便已好,等节后陈清便将此事回禀三殿下,求殿下和娘娘成全。奈何后来陈清过身,奴婢也只能按下此事不提。奴婢所言句句是真,怎敢欺瞒娘娘?”

“你一口咬定是陈清,可有何凭证?”

“陈清随殿下戍边西疆时曾求得命符一枚,他这命符伴他多年独一无二,愿做信物赠与奴婢——”红衣对上秦宛月淡薄平静的眸子,蓦地意识到什么,面色登时一白,声音微颤:“羽环将这包裹呈上时,难道里面没有一枚翠玉命牌么?”

秦宛月扫一眼寒竹道:“看来得叫羽环来对质了。”

寒竹走到门口对候在屋外的嬛吩咐几句,不过半刻,羽环匆匆进屋局促地跪倒,听秦宛月问及命符,连忙叩头:“奴婢确实没看见什么命符玉牌,奴婢只是收拾床榻时无意碰翻了红衣姑娘的妆匣,这才看见合欢佩同心结那几样。奴婢不敢隐瞒便知会了寒竹姑娘,至于妆匣里的东西,奴婢可什么都没动!”

红衣听她一头否认,心中已如明镜般了然。她强作镇定,哑声分辨道:“娘娘,奴婢不知羽环到底看见什么,也不知寒竹姑娘给您呈上什么,奴婢发誓自己所言句句属实,陈清的确将命符赠与了奴婢,奴婢能出那命符形状大、铭文花样,娘娘大可去问旁的侍卫,问三殿下,看奴婢所言可有虚谬!”

寒竹遣退了羽环,漠然道:“府中谁不知陈侍卫与你交好,你往日外出采买香材都由陈侍卫护送,不知哪问他讨过命符一观也未可知。红衣,你也有几分聪明在,当知眼下情景唯有如实供出与你私通之人,才能讨得娘娘恩赦;你若一味胡搅蛮缠,硬要拉已故的陈侍卫做挡箭牌,只会令娘娘越发不喜。”

红衣未理会她,只管盯住秦宛月,声声如泣道:“娘娘,今日证据确凿,奴婢无从抵赖,何苦拽上陈侍卫搅扰他死后不得安息?奴婢跟在您身边十年,从不敢存欺瞒之心,更不曾对您过半句虚言!您就不能……就不能信奴婢一次吗?!”

秦宛月丝毫未被她近乎绝望的样子所动,微微扬头淡声道:“人心多变。你既能做出私通下人这等不检点的事,本妃如何信你?红衣,你趁早供述,本妃或可念在旧日情分上,对你二人从轻发落。”

红衣心里狠狠一沉,硬是憋住一口气没掉下泪来。她不由紧握两手,强挤出一抹笑喃喃道:“旧日情分?娘娘……您与奴婢之间,还有情分可言么?不管奴婢如何供述,您都不会轻易放过,势必严惩罢……”

她话犹未尽,寒竹上前劈面一掌喝道:“放肆!你就这样跟娘娘话么?红衣,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娘娘!”

这一巴掌打得红衣有些发懵,恍惚之间,她觉得此情此景很是熟悉……三年前,还是郡主的秦宛月为给自己出气,由寒竹相帮发落了司云,一样的证据确凿,一样的无可分辨,只是当年站在一旁看戏的自己如今沦为受罚人。她只觉讽刺得很,不禁颓然笑起来,便听秦宛月道:

“看来你是打算维护那冉底了……也罢,本妃就成全你一片痴心,你们两饶责罚就都由你担了罢。寒竹,传本妃命,红衣私相授受,损伤王府声名,证据确凿犹矢口否认不知悔改,其情恶劣,品行难琢。着笞刑四十,即刻发卖。”

寒竹正要叫人来,不防红衣猛扑上前死死攥住秦宛月裙角,似哭似笑:“……你贵为娘娘,金口玉言,我自然无从辩解。我只问你,阿宛……你忌惮陈清查到你身份不惜害他性命,又收买了羽环监视我举动,乃至今日设圈套驱逐我以绝后患,桩桩件件……”

寒竹惊出一身冷汗,不等她完便将她撕扯开,怒声道:“大胆!你现在已是负罪之身,竟敢拉扯娘娘贵体,若伤损了娘娘腹中胎儿,就不是打一顿发卖的事了!”

红衣并不挣扎,自管匍匐在地死死盯住秦宛月,唇畔笑容凄异:“阿宛,你方才不是要看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么?我不要你怜悯,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是不是以紫芜茎调制成毒,暗害了陈清性命?如今又加害于我,阿宛,你做下这些,就不觉良心难安么?”

秦宛月轻垂双眸,面无表情道:“你满嘴里胡些什么!陈清一介侍从,于我堂堂皇子妃有何干碍,我要取他性命?倒是你与下人私通,证据确凿还狡言争辨。寒竹,快些处置了,没的让本妃心烦。”

寒竹扬声唤进丫环来据细陈述红衣罪过,丫环不敢怠慢,一左一右挟嘴衣将她带出屋去。红衣毫无反抗之意,自始至终盯视着秦宛月不放,那双眸子里的寒光让秦宛月心头一瘆,别过头只管摩挲茶盏。闲人尽去,寒竹才松口气,转向秦宛月不无后怕道:

“果然如娘娘所料,红衣已经查清那味香的效用了。还好昳儿机敏,及时禀报没误了大事……红衣最后这一闹,娘娘可曾受惊?若是动了胎气,只怕又得吃药调养好一阵子。”

“我没事。”秦宛月将心底不适压下,对寒竹笑笑道:“这次办得不错。陈清那命符你也别留着了,终究是个祸患,找个机会送出府去让阿姐处理了罢。”

寒竹点头,又道:“大姐那边已经寻到了妥帖的牙行,是西城李氏的买卖,专跟京中高官国戚做生意,将胡女卖入高门府邸,再买下这边的汉女丫环销往西域,行事稳当知进退。大姐了,等李家牙人买下红衣后自会遣人去打点,务必要将红衣远远地卖去西域边国、再不能回京才算稳妥。”

“有阿姐坐镇,我自然是放心的。”秦宛月轻声道,无意扫过散落地下的罗帕环佩,只觉刺眼得很,别转视线道:“昳儿既然先一步到京,那阿玉应该也快了,我都等不及要见她……我有些倦了去床上歇会儿,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就下去罢。”

寒竹伺候她躺下,将那几件玩意儿揣起悄悄退出门来,忖度片刻,遂往下院走去。秦宛月心软留红衣一条性命,她却不敢大意。

“还是让掌刑嬷嬷下手重些罢。她能熬过去便罢,倘若熬不过去……就算我的罪孽。”

她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冷肃着面庞急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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