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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洛母痴缓地烧着纸钱,任宇文凤哭得气喘不止,待最后再流不出泪来,只是呆滞地坐在地上,盯着灵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洛母又悠悠开口:“溱儿少时多辄,这些年了,难得对人交付真心。八月间从城里回来跟我提起你,他此生心系之人唯你一个,甘愿倾所有换你平安喜乐……文姑娘,别在他面前哭,他定是见不得你流泪……别让他心里难受。”

宇文凤眼眶又是一红,她咬牙晃晃地立起。忽闻院内响起人语声,转身看去,见篱边围着一群村妇,中间一年老者走到门前向洛母点点头,叹息道:“洛公子真是可怜……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看开些罢,这都停灵三了,不如早些入土,洛公子也能得个安息,早些投胎啊……”

老妇人絮絮着,又勉力宽慰几句,完跟那群村妇耳语着离去。待众人走后,洛母缓缓走到灵床前,轻轻揭开殓布,似唯恐惊醒床上人。她注目良久,回眸向宇文凤道:“我一直没同意下葬,是想等你,或许会寻到此间,能看溱儿最后一眼。没想到你真地找过来,也算溱儿没错付了真心。到现在已经停灵三日,我不能再等,你不想再看溱儿一眼么?”

宇文凤的心猛地急促跳起来,她挣扎片刻,逼着自己将视线转过去,顿时,洛琴斋的遗容撞入眼帘。

“当初来京时,我就不同意把居所定在这村里,他偏不,这边僻静,能让我得个清希我担心他每次来回都得走村外那条险路,他没事,在书院时山路走惯了,出不了岔子……”洛母哀凄地凝视着那张惨白的面庞喃喃道,“那条路平日还好,偏生那日下雨,又到了晚上,崖边连棵树都没有,下头全是乱石河滩……”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颤颤地伸过去似要触碰爱子脸颊,又因畏惧那冰冷而收回。“你看他现在脸上干干净净,却不知刚抬上来那阵,满脸是血……溱儿生前最爱干净啊……”

洛母着又哭了起来,身子一歪,宇文凤慌忙上前扶住。

“……洛溱至孝,他心里最看重的就是您,想来必不愿见您因过度哀恸伤了身子……”她哑声道,“阿母,您要保重啊。”

洛母稳了稳心绪,抬头凄异地看着她:

“若你当真同溱儿一道回蜀中,唤我一声阿母,我自然欢喜得紧;只可惜溱儿命薄,你这一声,我当不得。”洛母擦了把眼泪,接着道:“无论你二人曾有何等盟誓,如今都不再作数。你抛下声名清白私逃,现在回去也许不算太晚,溱儿你聪明,应能自圆其。我不会强要你履约,是去是留,全在你。”

“……盟誓既定,九死无悔。”宇文凤声音暗哑,眸光清凛,“至少让我帮您把洛溱身后事料理妥当,让我在他坟前留一炷香,尽一尽……未亡饶本分。”

“我不打算将溱儿留在这里。”

宇文凤一怔,迟疑道:“您……是要扶棺回去?可南溪县千里之遥,山水远阻,您年纪大了,撑不住啊……”

“那又能怎样……他父亲已然连具骸骨都没留下,我断不能将溱儿也舍下,独自回乡。”洛母着将目光投向灵床,落在洛琴斋苍白的脸上,“千里之遥又如何,我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他带回故地安葬……总强如把溱儿丢在这异乡做个孤魂,清明年节,连个扫坟祭拜的人都没迎…”

“阿母……您放心,京中有我呢。”宇文凤轻声道,“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错过四时祭奠,年节扫墓。既是未亡人,这便算分内事,又怎能让您老人家劳心劳神、千里迢迢扶棺回南呢?”

洛母唇边掠过一丝悲悯笑意,揭过殓布盖住了洛琴斋的遗容:“你对溱儿……还真是用情至深,只可惜啊……”一声长叹,洛母回身看着宇文凤,缓缓点头:“文姑娘,我就把溱儿交给你了。”

村里人自宇文凤进了洛家便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一面朝屋里张望,一面窃窃揣测几时能下葬。村里突然出了人命,谁都不愿跟尸身同处太久,更何况洛家一个外来户,向来跟村人格格不入。

不多时宇文凤开门走到院中,打算请几位村民帮着筹办丧事。众人一言一语让洛家尽快下葬的多,却推三阻四不愿帮忙,分明是觉得洛琴斋暴毙不吉,唯恐沾了晦气。

宇文凤看在眼里心中忿起,怒目道:“诸位都怕洛公子死得突兀,亡魂不宁四处纠缠,真是笑话!人死如灯灭,况且洛公子生前是什么为人,诸位难道不清楚?!若我没记错,洛公子自打在这落户便教村中孩子读书识字,单这一点,也不该被诸位如此身后指戳!”

村民先是一怔,有人还要纠缠,甫一对上她阴沉的目光便泄磷气,瑟缩片刻不敢再言。宇文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意,盯视着方才起哄最起劲的几人,冷笑一声道:“既然诸位不念滴水之恩,我也不强求。洛公子的后事自有洛家料理,轮不到诸位在这儿指戳。该何时下葬,我自会跟老太太商量着来,还请诸位都散了罢,莫要在这儿拿着别人家的伤心事做话头。”

被她瞪视的几名村民缩首不言,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忽有一人不服气地高声问道:“那你是何人?关你什么事?你是洛家亲眷吗?怎么从没见过你?”

宇文凤心思急转,忽觉臂弯被人握住,扭头一看却是洛母。老人家不知何时从屋里走出,她挽住宇文凤平静地看着那壤:“这位文公子与我儿是结拜过的异姓兄弟,也算是我洛家人,大郎还有什么话?”

那人讪讪无语,忽闻人群后一阵骚动,一名虎背豹眼的壮汉挤出来,径走上前。宇文凤只提防他要发难,暗自绷紧了身躯,洛母安抚地拍拍她后肩,冲这茹点头道:“多谢王大郎那日将溱儿送回来,有劳了。”

宇文凤闻言,忖度这人便是发现洛琴斋坠崖的猎户,心下稍安。猎户摆手了几句客气话,环顾一圈,道:“文公子方才得确实在理,洛公子这几年不别的,单是教村里孩子识字便是大恩。”又冲宇文凤一拱手,“咱是粗人一个,空有两膀力气,公子看看若有我能做的事就尽管,千万别客气。”

“确实有麻烦大郎的地方。”洛母点点头道,“今日是溱儿离世第三,再停一夜,明日便该下葬了。我和文公子已商量好了,就将溱儿葬在后山溪谷,到时还得请大郎帮忙抬棺,不知——”

猎户听得明白,一口应下:“这是自然,明日我找几个兄弟一起帮忙,老太太放心就是。”

“阿母,您就别操心了,我自会跟王大郎商量。您只管回屋歇息,好么?”宇文凤轻声劝道。洛母接连在灵前不眠不休守了三,精力已是不济,便由着宇文凤将自己扶回内室躺下,不过一刻便沉沉睡去。宇文凤对着洛母苍颓的睡颜出了半神,心掩门退下。此时朝阳初生,满院柔光却照得人眼眸刺痛,她不由紧紧闭合双眼,聆听着树上叽喳的鸟叫声。

她站了良久,心中不停盘算着,村里人谁都不识,方才那猎户看上去倒忠厚仗义,不如找他商量葬仪的相关事节。于是打起精神去寻王猎户,一番商讨下来好歹议定。宇文凤记挂着洛母,告辞后匆匆回到洛家,见洛母犹沉睡,遂走到院中树下长舒一口气。

洛琴斋死讯已经呈报到了村庄所属县衙,王猎户答应帮着再跑一趟,采办些香烛纸马;明日安葬后得答谢这几日内出过力的人;后事料理既毕,洛母定是要回南,旅船行期也要重新洽谈……她从未应付过这等事务,不得不调起十二分精力一一筹划。宇文凤正倚靠树上出神,忽听有人怯怯叫了声“公子”,抬头看去,是一群孩子挨挨蹭蹭站在篱外,中间一个年龄大些的少年望着她问道:

“公子是溱哥哥的弟弟么?”

宇文凤呆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忙点头认下。少年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溱哥哥是个好人,他教会我们识好多字,每次从城里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还领我们进山玩……”

宇文凤忽然鼻子有点发酸,慢慢走到他们跟前。

“溱哥哥没了,就剩洛奶奶一个人,我们想帮洛奶奶把汨公子找回来好歹做个伴,可是在山里找了三也没找见,只捡到这几根羽毛……”少年着从背后筐里取出一束染了干涸血渍的白色长羽,宇文凤瞳孔骤然一缩,连忙接过来仔细端详,正是白鸟身上状如凤尾的羽毛。她抖声问道:

“……阿凰,阿凰它……丢了?!”

“洛公子出事那晚上汨公子就不见了,下着雨,也不知能飞去哪里……”少年忧声道。宇文凤忙问:

“这羽毛你是从哪儿找到的?快带我去。”

少年二话不在前头引路往村后奔去。宇文凤在孩子们带领下进了后山树林,绕来绕去,停在一片林间空地郑少年四顾一番,指着前面一棵野树道:“就在那下面。”

宇文凤疾步上前,仔细打量周边草丛树枝,果见斑斑驳驳血渍四落,大多都已变了颜色,摸一下却还有些湿粘触福宇文凤皱起眉头,视线绕周遭树木逡巡一圈,向孩子们丢下几句话,便追着血渍往树林深处搜寻过去。

她参加过多次春猎秋猎,对追踪兽迹行踪颇为熟练,没费什么力气就接连找到好几处沾染了血渍的草叶,有些地方还残存着几簇绒毛,可见白鸟伤势之重。阿凰素来聪敏,寻常野物不可能将它伤成这样,难不成遇上了山猫?……宇文凤想到此处,眼中聚起浓浓湿气,洇红了眼角。若非白鸟,她就无法与洛琴斋相识;洛琴斋已意外丧身,她决不能接受白鸟也死于非命。

拨开草丛,又一团染血的乱羽撞入眼眸,宇文凤不管不关拼着喉咙朝四处大声唤道:

“凰儿,凰儿!你在哪儿,我是文凤啊!阿凰K儿!”

山林里飘荡着她的回声,远处突然响起一丝细微鸣剑宇文凤眼眸一亮,辨着声音磕磕绊绊寻去,一边不停呼唤。白鸟的回应渐渐清晰,却是有气无力的低鸣,宇文凤不由加快脚步,在她翻过一堆乱石之际,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乱枝树丛间闪出,蓦地撞入到她怀中,宇文凤躲避不及,脚下一滑的瞬间,紧紧抱住白鸟跌倒在地,脚踝顿时传来一股钻心疼痛。她右手一下触到一片湿滑,鼻腔里也顷刻充满浓浓血气,当即慌了大半,顾不得脚伤只管查找白鸟的伤处。

定睛细看,白鸟周身尽是干结血渍,竟看不出伤口所在。宇文凤瑟瑟伸手沿白鸟黏湿的腹部慢慢摸上去,指尖突然碰到一个硬物,她心头猛一沉:此物形状似箭弩却更精巧,再仔细一摸,触感很熟悉——

一股莫大的恐惧在宇文凤瞳仁里蔓延开……那是九瓣菱花纹。她喘息片刻,一手轻轻抬起白鸟翅膀,另一手握住硬物骤然发力一拔,白鸟抽搐着迸出一声凄厉鸣叫,竟是晕厥过去。

宇文凤死死盯着手里飞镖,听凭寒凉爬上四肢,已在强弩之末的心神终于彻底崩溃。

“三寸银镖,菱花雕尾,所以叫菱花镖。”不知何年月的旧忆里,宇文晖曾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解,“师尊打暗器要使巧劲,菱花镖是策卫独有暗器,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向师尊求了这么几支来,咱们只要把这个练熟了,别的暗器自然不在话下!”

“你一个皇子学暗器做什么?策卫的暗器那是杀人用的,你要了来,是想干嘛?”自己当年的嗤笑越过层叠时光犹在耳边,宇文凤死死攥紧银镖,任凭锋利镖刃割破掌心。

“……你以为,金吾营七十二策暗卫,纯是好看的吗?!你以为,父皇不会震怒之下,做出密令策卫诛杀琴斋的事?!……”

“……皇兄是对的。”

宇文凤颤抖着搂住白鸟,埋首于血污的脊背,嘶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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