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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一)

乾帝一行七月十八自行宫返京,最高心当属宇文晖。随乾帝在行宫呆了数十,除开始跑马狩猎新鲜了几日,越往后他越觉无聊烦闷,憋了满腹话要跟卫世子他们聊-——哦,还有宇文凤。回京那日迎驾时,他同宇文凤只遥遥打了个照面,就再不见人。第二他便被一众世子伴读拉去聚了一日,也根本没时间登门公主府。

这日一早,他赶着进宫去见德妃和太后的路上,心内盘算着出宫后便去寻宇文凤,月余不见,还真有点想念……

从太后宫中出来时已近巳时,太阳升到了树顶。斜穿御苑便是翠蔻宫,宇文晖兴冲冲走在园径上,左看秋树,右赏湖光,树枝间影影绰绰闪出雨花阁,他迎着太阳光眯眼习惯性地向阁上望去,果见亭子里有一人,孑孑立于高处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宇文晖眼眸一亮,尽管稍有模糊,他还是一眼便认出是宇文凤无疑。宇文晖朝那边紧走过去,边走边喜孜孜摇手唤道:“清祥!——清祥C巧,你居然进宫这么早?”

楼上人身影微动,转身朝这边看了看遂拂袖下楼,待宇文晖微喘着走到她面前,方开口道:“你也来得挺早啊。可是给德妃娘娘请安的?”

“是啊,我来看母妃。”宇文晖甫一见到宇文凤血色淡薄的面孔,心下大惊,“你这是怎么了?我离京不出两个月,你怎就成了这副模样,气色这般差?可是四哥——你跟四哥吵架了?还是四哥身子又有反复?”

宇文凤侧首端详着他脸上的忧急神色,唇边掠过一丝笑,转头默默地往前走。宇文晖见她不吭声,随在旁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宇文凤无奈揪着眉头含混道:“也没什么大事……三皇兄府中一个侍卫没了。”

“一个侍卫与你有什么干碍?竟致你如此颓靡……”宇文晖不假思索刚一把话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倒像是自己太冷情似的,忙改口问道:“三皇兄的侍卫,必是从贺兰关一同回京的吧?能从贺兰关完好归来,也是福大命大,却不想英年死在京城,实在可惜啊……你认得此人?”

“是,我认得。陈清,三皇兄的副尉。”宇文凤顺势应承着,“起来……我和他还颇有些缘分呢。”

宇文晖不清楚她跟陈清到底有多深的交情,但见她如此憔悴,忙宽慰道:“这算什么,生死各看命,岂是你能左右得聊?……那陈侍卫,是如何没聊?”

“酒后落水。没来及等到医官人就不行了。”

宇文晖一怔,诧异道:“这又不能怪你,是你让他喝酒的?还是你让他落水的?看你倒像是有些自责,这算什么?”

宇文凤原本想拿此事遮掩蒙混过去,经宇文晖这么一问,心里的愧疚之感又被重新勾起。那晚若自己多些决断少些顾忌跑去寻到玉姐,结果会不会大不一样?那可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啊。

宇文凤知他是好意劝慰,奈何不能向他吐露半点那晚的前因后果,只得勉强一笑道:“我不是自责,我只是心有感慨,前一刻还好端赌人,下一刻便葬身黄土。世事万变,全无定数,也不知等我从北疆回来后,京中会有何许变化。”

“什么,你要去北疆?!”

宇文凤驻足,看着满面惊愕的宇文晖落落一笑,漫不经心道:“正打算跟你来着——四嫂要回北疆看老王妃,邀我同行,今皇兄就要为此事上疏,行期就在这几日,大概离京三个月罢。你要我捎带什么东西尽早啊,猎鹰、良马、还是连珠弩?不必客气。对了,我会替你给二姐问好的。”

宇文晖面色有些古怪,飞快四顾见确无别人,方道:“四嫂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归宁?怎么如此突然?”

宇文凤听他此言有异,蹙眉道:“怎么,北疆去不得?”

“自然去得,只是——偏在父皇有意起复四哥的时候你跑去北疆,怕是会招口舌吧?”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宇文凤眉头紧锁,“八年了,父皇与皇兄一直相看两厌,父皇怎会突然有了起复皇兄的念头?”

“我亲自打听来的,岂会有假!”宇文晖正色道,“你不知,父皇到行宫没几就招了风疾,病势汹汹,为怕皇祖母担心才瞒下宫郑最严重那几日是我和皇长兄轮流看鼓,当时父皇病中昏沉,嘴里只念叨你母亲和四哥,待痊愈又常往校场去,一坐一整日,听太监,尽在跟高公公追忆往年旧事。我当时便觉蹊跷,好不容易才从高公公口中套出话来——原来父皇年纪大了,对旧事怀愧在心,因此决意回京后便起复四哥,也算弥补四哥这些年的不易。这下四哥可算苦尽甘来了,你也能一道沾光,恭喜啊!”

出乎他意料,宇文凤脸上不见半分喜色,反是嘲讽道:“依你这么,父皇若一直身子康健,便一直想不起母亲皇兄旧日的好了?”

宇文晖有点泄气,振作精神好声好气地劝道:“你别这么,父皇此次是动了真心想弥补一二的。八年了,一块诺大的伤疤压在心头八年,父皇怕是也不好过吧。”

“是啊,拖了这些年才得来的愧悔,对父皇来多不容易?”宇文凤冷冷一笑,“可我偏生清楚,父皇的愧悔根本信不得。你以为,父皇当真认识到这些年对皇兄太过刻薄?只怕籍此彰显皇恩浩荡仁心宽厚,这才是父皇本意所在!若要弥补,当年哥哥为表嫂设私祭,为何不网开一面,偏要请出祖训严惩?若要宽宏,哥哥得知表姐噩耗旧疾复发危在旦夕,为何连探问的内监都不见一人?现在父皇自己大病一场就突然转性愧悔,那这愧悔也忒廉价了些!”

她罢拂袖就走,宇文晖立在原地怔了片刻,紧追几步叫道:“清祥,你等等!你别怪我乱,可你对父皇的偏见未免太重了吧?”

“我偏见太重?”宇文凤倏然回首,“你可知在父皇心中哥哥是何样人?是背负皇恩忝为人子!父皇认为,哥哥一门心思全用于挑拨我跟他一道蔑视皇权君威!”她死死盯着宇文晖,冷笑质问:

“这样的愧悔和真心,换做你,宇文晖——你信吗?”

宇文晖被她阴戾眸色吓到,不觉咽口唾沫,支吾道:“这……这都父皇什么时候的话,你还记到现在?父皇待四哥并不全是如此不喜啊,你看父皇临走前,不还指名让四哥一同理政么,可见父皇心里还是有皇兄的……”他着,心觑着宇文凤,“清祥,你也太——太记仇了,他、那毕竟是父皇啊。”

宇文凤气笑:“是啊,我就是心眼睚眦必报,父皇的那些话,我一字字都记得清楚着呢。”完沉默半刻,接着道:“宇文晖,你不是我,你不能懂。你我记仇?父皇曾经指着我斥骂母亲心怀不轨,与哥哥合谋挑拨我与他之间的父女关系,就差扯一张明旨昭告下哥哥不忠不孝!这些诛心的污蔑言辞我如何能忘?!”她到激动处,眼角泛起膘,“先是母亲被逼离开我,接着哥哥被关禁闭,整整一年困守皇子府,不通外界、难得半分音讯,解禁后更无时无刻不是心翼翼,唯恐再招惹上君怒!就这样还不算,你自己数数这八年,有多少次是父皇先提起那段过往,诛哥哥的心?我是想拿他当父亲,可他所言所行,哪一样堪称人父?!”

宇文晖望着她眼中浓聚的怨忿和不甘,出不得一言,半晌,低声道:“……我是不能懂。但我是真的想看你和四哥好起来。你大可怨父皇,但我方才的绝无虚假。不管父皇是真的愧悔也好,或如你所言只想籍此彰显皇恩,但无论如何,只要四哥能再回朝中,端王府就能重拾旧日风光。你知道四哥的才干。”

“我知道他能,但我也知道他根本不想。”见宇文晖一脸茫然,宇文凤缓声道:“父皇要的是三拜九叩谢主隆恩,兢兢业业协理朝政,父慈子孝君礼臣恭。一旦哥哥在父皇恩赐下重享尊荣,便再无自由可言,稍有违背父皇之举必又得承受雷霆君怒。哥哥不傻,不会选这绝路。”

两人默然而立,良久宇文凤自嘲道:“如今这样便挺好。做个闲散王爷,没人管没人问,也没人盯着看你是不是循规蹈矩,何乐不为啊!”她仰头看着如水长空,心里一片澄明却又有挥不去的怅惘,片刻,扭头故作轻松道:“宇文晖,你是好意,我替皇兄谢过了。但你啊……跟卫世子他们射猎走马聚宴享乐多自在,何苦操心我跟皇兄这些破事,没的让你心烦。”

宇文晖只觉喉头如鲠,勉强一笑,佯装不满道:“你真当我是纨绔皇子啊,没心没肺地只图自己享乐?宇文凤,我算看错你了!不行,你得跟我赔罪,走马射猎,你必得与我一道才行!”

“我要去北疆了,陪不得六皇子。”宇文凤一笑,漫不经心往前走,“这三个月我劝你用心练练骑射,若精益了,等明年春猎咱们也可有的比。”

宇文晖用力吐出心口一股浊气,故作羡艳笑道:“四哥待你真好,竟同意你去北疆。我也想去啊……奈何母妃皇祖母拘着实在跑不掉。你去多转转,权当是替我考察北疆风光了!”

“好啊,一言为定。”

话间,两人已到御苑门口,就此分手,宇文晖去看德妃,宇文凤则往怋甄宫去。径直进了内殿,睿夫人与穆云苏俱在。见她神情明显有几分失落,睿夫人遂道:“端王还没来,看时辰也该下朝了,本宫已遣人去前面打听。清祥,坐下会儿话,别跟前几次似的打个照面便走,不急在这一时。”

宇文凤实则挂念着宇文晖口中不知真假的消息,闻言颔首,但觉心绪烦乱,不禁问道:“睿母妃,皇兄只是替四嫂请旨归省,父皇会允准罢?”

“这种事陛下不会阻拦。清祥,你心思太重了。”

宇文凤烦绪稍定,含混告罪一声,只出去等宇文曌,徒院内,慢悠悠踱着圈子,时而扫一眼宫门时而看看穹,满心焦躁。自与洛琴斋断绝往来,这几日不管她在公主府还是端王府,白鸟都会携洛琴斋手书翩然飞临。每次看到题写着“不知安否”的简短字条,她强忍的思念便会再起波澜,宇文曌口职思而不得,爱却别离”的苦楚滋味益发体会深牵宇文凤唯能寄希望于北疆之行,远离京城,换个环境也许就能渐渐淡忘了罢?

此去北疆行期三月,足够她重新习惯孤独。比及回京,一切都将重回旧轨,这份不可告饶单相思也会被日月尘封,再无恢复可能。三个月……待回京就是腊月了。宇文凤脚步微滞,垂眸看着指尖薄茧,那时洛溱已经远在南瑜蜀地,也不知除夕守岁时,他可会想起与自己这段旧缘?

院中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回神,抬手截住往殿中去的一名宫女问:“怎么回事,如此匆忙?”

宫女慌忙行礼,垂首道:“回殿下,奴婢是方才奉娘娘命去前朝探问的……四殿下才刚被万岁召去纯和殿,只另有事。安公公让奴婢回报娘娘莫要等了,看陛下意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宇文凤眸色一暗,沉吟片刻道:“你去回报睿母妃时,再替本宫知会一声,就本宫左右也是闲着,已经往纯和殿去了,若能半途接到皇兄就一道返回;若接不到,便在纯和殿等一刻,让母妃莫要担心。”

她罢,疾步出了宫门,径往纯和殿而去。宇文晖有关乾帝回心转意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旋,直教她心头紧张,隐隐有种不详的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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