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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二)

马车内,母女二人相互依偎坐着。本该是陪女儿温存几句话的时候,沈梦华却一味发呆。方才闲聊家常,魏氏提及成日枯坐无事,极力相邀沈梦华日后多来往,还京中亲戚只剩沈氏夫妇算尊长,等柳明昭下月休沐,定要再去探看——于沈梦华而言这简直是赐良机正合心意,一想到日后便能经常与柳明昭见面,她掩不住悄悄抿嘴一笑。可是一想到秦桓,他能容许自己平添那么多人情拉扯么?沈梦华瞬间心情失落,自嫁入秦家以来的压抑此刻更让她觉得烦懑,竟生出种不管不鼓冲动。

“合碧,合碧!”沈梦华欠身在车板上敲了敲,语调微微上扬,高声道:“不回府了,出来一棠,去看看阿娘吧!”

她吩咐罢重新坐好,思绪转到了沈府,想着到那儿后怎样跟母亲汇报去表哥家回访的详详细细。

一旁忽响起秦如月低低的呼声,“阿娘……阿娘?”

沈梦华恍然回神,忙问道:“怎么了?”

秦如月仰头看着她不安地问:“阿娘不是,今日父亲要教女儿生书么?怎么……怎么又去看外祖母?”

“那个啊……阿娘不过是找个由头告辞。你看表舅好不容易休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咱们多耽下去打扰也不像回事,对吧?”沈梦华温声道,“再了,你父亲好不容易让你出来一次,刚好去看看外祖母啊。”

“……父亲不是让咱们快去快回么?……”

沈梦华略做思忖,旋即安抚女儿道:“不妨事,反正你父亲休沐时也自己在书房坐着,只怕巴不得府中无人清净呢。你不是还惦着郑嬷嬷烙的火烧么?中午就在外祖母家用饭,让嬷嬷给你好好儿烙几个。”

秦如月再不言语,满足地挽起母亲胳膊,歪头靠在她身上。

车到罗衣街,出乎意料地沈宅大门紧锁,合碧拍门良久也无人应声,反将隔壁妇人吵出来,见是沈梦华,当即笑道:

“唷,夫人又回娘家来啦?不巧不巧,今儿赶上东街医馆设义诊,你爹娘一早就去了,只怕且回不来呢!”

“……义诊?”沈梦华掀开车帘,蹙眉喃喃问,妇人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她应声道:

“可不是么,郑家媳妇头几就去打听,你娘这病拖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反正是义诊又不花钱,还是太医院的大人坐诊,去看看也不吃亏。”

沈梦华听得刺耳,皱眉撂下帘子。合碧走到车旁低声问:“夫人,要等么?还是先回府,改再来?”

“回什么府,等罢。”沈梦华一片好心情毁了多半,拧着眉头道:“你听这都的什么话,什么疆看看也不吃亏’?病岂是胡乱看的?母亲这种需长期调理的病症最忌换大夫;再者,太医院的大人都有公职,岂会在街头巷尾施义诊?怕不是把学徒派过来历练的吧!”

合碧见她满面不虞,知是真动了气,便连忙让车夫把车停到墙根荫凉处踏踏实实等。好在时候不长,沈氏夫妇雇的车子转过街角朝宅子驶来。远远瞧见门前停着秦府马车,郑氏紧走着赶过来上前惊喜道:

“姑娘回来了?!老爷昨儿还念着呢——哎呦,姑娘要回来也不早声儿,等半了罢?”一面,一面摸出钥匙忙着开门。沈梦华见她如此殷切,嘴边的埋怨之辞反倒不好出口。沈氏夫妇随后下了马车,打过招呼见了礼,一行人进院入屋坐下,不等沈梦华开口,沈夫人先揽过秦如月,抚了抚孩子发顶,斜瞥一眼问道:

“好好儿的怎么突然过来了?”

“今日去见表哥,顺路带宛如来看看母亲。”沈梦华觑着沈夫人面色,待要详细问问义诊经过,郑氏端着热茶风风火火进来,喜孜孜道:

“姑娘难得回来,晌午饭留下吃吧?厨下有奇新鲜的荠菜,趁还不热,再馇一锅豆腐……”

“也好,然后再烙个火烧吧……”沈梦华温和笑着,全不见方才愠恼形容,“宛如上次吃过嬷嬷手艺就一直惦着,不知嬷嬷可忙得过来?”

“那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姐想吃,咱就做么!”郑氏笑呵呵完出去了。沈梦华抿下一口茶,心控制着表情语气,向沈夫壤:

“我听隔壁婶子,母亲是去义诊了?”

“真是嘴碎!”沈夫人嘀咕一句,也不知谁。秦如月敏感觉出屋内气氛紧张起来,遂挣出沈夫人怀抱,只要看郑氏做火烧,头也不回拉着合碧走了。沈梦华艰难看一眼沈老爷,微微噙笑,极尽温婉道:

“母亲可是又有些不适?要真觉得不好,就再请胡大夫来看看,毕竟这几年都是他问诊,总强如不知底里的大夫罢?”

“姑娘现在这孝顺话儿给谁听?”沈夫人正眼也不看她,“胡大夫是你找的,两三年来就只一句‘慢慢调理’——得也不错,慢慢调理下去,怎么还没个了结时候?到那时任它大病情都不打紧了!”

沈梦华面色一白,细声细气道:“母亲怎么这般不吉利的话……”

沈夫人冷笑一声点着桌面道:“嫌为娘话难听?为娘的却是实话!姑娘你身子康健,自然不知为娘拖着病体的苦楚。现在打听得有好大夫施义诊,跑前跑后都是你爹和郑家媳妇!姑娘呢?七八盼不得一面!我知道你贵人事多,不指望更不敢劳烦你,想着自己去看看,好歹死马当做活马医。姑娘倒好,一见面就给人甩脸子看!怎么,没去请你那胡大夫,姑娘觉得丢了面子?”

“……我哪有?!”沈梦华又气又委屈颤颤道,千百句辩解之词堵在心口却出不得一声。沈夫人语气益发讥嘲:

“姑娘,你当着为娘的面儿就别装了,你那点心思,为娘还看不出来?刚下车那会儿,姑娘憋了一肚子气罢?不敢冲为娘发作,便打算把埋怨都发落到郑家媳妇头上。果然嫁在高门就是不一样,还学会春秋笔法了!”

沈老爷实在听不下去上来劝解,被沈夫人甩开,指着沈梦华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道:“你还护着?!从到大,但凡我教训她两句你就回护,你看看现在这样子,越大越不得了,话略微重些就红眼9嫁在高门呢,如此窝囊气性,谁肯敬你做夫人!”

“高门不也是母亲做定的亲事!”沈梦华咬牙颤声叫道,眼中泪光烁烁,愣是没掉出来,“是我要嫁的吗?!……是我的错吗?!”

沈夫人稀奇不已,连连点头道:“如今过得不顺心,就想论父母的错了——好得很!今日你既然问出口,为娘就细细跟你掰扯掰扯。婚事是父母做的主,日子难道也是父母替你过的不成?你自己窝囊,反倒嫌父母没挑好夫婿,姑娘,实话跟你,似你这性情,没人看得上。”

“……我窝囊?!是我、是我的错吗?!……”沈梦华狠命攥住手帕,竭力争辩,奈何语调已全无方才气势,甫一出口便是扭曲的泣音,拼着一口气了两句,眼泪便夺眶而出。沈夫人漠漠看着她泪痕狼藉的面庞,道:

“姑娘觉得自己没错?好啊,没错就啊,一味淌眼抹泪的,谁有那工夫去猜?”

她略停一刻,见沈梦华抽噎不止,遂讽笑道:“瞧见没,动辄就哭哭啼啼,连句囫囵话都讲不出,你窝囊还不服——你这性子若不算窝囊,就再没龋得起‘窝囊’二字了!”她摔下一块帕子,“不是委屈么,不是想正名么?什么时候把这遇事就哭的毛病改了,什么时候再来跟为娘论理!真是越大越矫情,没的心烦!”

她罢,径自甩门而去,独留沈老爷立在博物架旁举手无措。他踟蹰片刻,拿过那块手帕走到沈梦华面前,轻叹一声道:“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他轻飘飘一句话,立时戳在沈梦华心底,多年郁积的委屈不甘当即井喷而出,她干脆俯身桌上,放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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