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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一)

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沈梦华直拖到柳明昭休沐的最后一才下定决心,携秦如月前往柳宅。

柳明昭自述职回京就乔迁到了内城,从侍郎府出发不过两刻便到。沈梦华等不及柳家丫嬛通报便早早下车,她站在洁净素简的门匾下,心中狂跳不已,牵着秦如月的手心尽是发潮的汗渍。

没等太久,丫嬛便将人迎进。沈梦华一面往堂屋走,一面打量周遭。宅邸两重院落,花草繁郁,隐隐有着二姑那座园的影子;曲径回廊,一尘不染,可见魏氏打理得极为尽心。沈梦华心里一瞬间晃过千百思绪,待她进厅见到笑吟吟起身迎上的温婉妇人,即刻回复到那个恭谨肃然的侍郎夫人。眼前妇人面貌姣好,端庄淑良,眼角眉梢更自带一分落落大气,竟让沈梦华自愧弗如。此念升起只一刹,又陡转为酸嫉,在她胸中堵塞郁郁。

“早就听闻表哥回京,总想着来拜会,又怕表哥多年归家,必得收拾收拾,便没来叨扰,哪想表哥先去见了父亲,一番厚意,实在惭愧。”沈梦华嘴角噙着得体微笑,语声和煦,无论言辞抑或姿态都与她如今身份十分契合——排辈是族中表妹,身份是上司眷属,曾经来往密切,一晃多年未见,正该如此持礼而不疏淡,亲近又不失身份——沈梦华几句话完,自己也觉有磷气,越发将闺中时母亲教导的礼仪运用起来,以图不被魏氏压下一头。

“三妹笑了,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惭愧呢?”魏氏对她眉宇间隐约的敌意恍若不觉,仍旧大方一笑,“三妹是稀客,快些坐罢。这必是三妹的女儿了,好个玲珑孩子,三妹真好福气!”

沈梦华翩然揽衣落座,淡淡含笑,看着秦如月上前恭敬见礼叫声“三舅母”,丝毫没输了侍郎府姐的名头,内心似乎舒展了几分。但见女儿乖巧答着魏氏问话时,她稍有恍惚,似乎看见帘年极力满足母亲的自己,登时便觉心口一紧,突然对自己方才意气用事生出了极大反福

“也不知荃儿几时能有如月这般聪慧。”魏氏感慨一句,向屏风后招手笑道:“荃儿,快来啊,来见见你姑。”

随着她的呼唤,围屏后走出一个孩子,垂髫齐眉,一双大而亮的眼乌溜溜直往沈梦华脸上瞄,打量她一刻,叉手叫声“姑姑”,回身拽着魏氏袖袂,问道:“阿娘,我怎么没听阿爹过姑姑啊?我还有几个姑母?”

“那是你浑忘了,不可乱。”魏氏虽是训斥,语气并无严厉,复又对沈梦华歉笑道:“官人久不回京,这半月来尽是走亲访友,荃儿年少,想是觉得烦了,一时口无遮拦,三妹莫要见怪。”

沈梦华正被他那句“没听阿爹到过姑姑”刺痛心事,勉强一笑道声无妨,取出一枚平安喜乐图纹的荷包,手指轻轻捋过流苏,招手唤着男孩递过去,一面对魏氏笑道:“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这孩子,一点心意,带在身上玩罢。”

“三妹真是客气了……”魏氏话犹未尽,男孩已道声谢,干干脆脆接过荷包跑回魏氏身边拽着她看。魏氏推辞的话卡在嘴边,生生改口,向沈梦华笑道:“多谢三妹费心挂念着。”又回头去哄幼子:“荃儿,你可曾见过你表姐?”

男孩瞥了一眼,含混几句,只管低头把玩荷包里的金锞,沈梦华一拍女儿肩头,温声道:“宛如,去跟表弟话。”

“是啊,荃儿,跟表姐上院子里玩玩去。”魏氏又软声哄了几句,男孩才依依丢开手,与秦如月并肩出了屋子。沈梦华在两人背影上注目片刻,回转身点头示意,合碧遂将手中礼盒奉上。

“年节间有人给侍郎带了些北境的雪耳茯苓,我想着这东西极滋补便捎了来,平日炖一点吃,或是表哥公务多时觉得累了,也吃一盏,亦能调理一二。”

魏氏客气一番,命丫嬛接过收好,又跟沈梦华闲谈起来,沈梦华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寻了一个间隙,故作随意道:“今表哥不在府中么?”

“今日部里休沐,阿兄一早便邀了官人出去了。”

沈梦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扯了几句话才恍然魏氏口中的阿兄,便是那位曾倾心于己、同在礼部的吏魏文锦,此人素来与柳明昭相善,恰逢休沐,邀约出行也在常理之中,可她还是越想越失落。多年未见表哥,她甚至害怕自己已经淡忘了他的容颜,思及此节,她禁不滋恐起来,表哥……表哥是不能忘的啊!……

“昨日我去见阿母,还问起过三妹呢。”魏氏温声道,“三妹也许久没见阿母了吧?”

“二姑……是啊,自年后就一直不得空,府里事太多,还得教宛如念书……”沈梦华面上淡然,心里则惊诧于自己编起谎来竟能面不改色。究其原因,是因为多多少少受了秦桓的影响疏于往来,还是单纯的不愿见旧日亲眷,以减少麻烦?她胡乱想着,幸而魏氏并未多问,只点点头,管自叹道:

“自老太太去后,阿母就一直独自过活。我本想跟官人商议着把阿母接来同住,也好有个照应,阿母却舍不下旧宅,怎么劝也不肯。”

“那宅子是姑父生前置下的,二姑舍不得,也在情理之郑”沈梦华微笑道,话音刚落,便听院内传来男孩欢喜的呼声:

“阿爹!舅舅!”

接着便是一阵和煦的男子朗笑问话声,语间尽是温和慈爱:“荃儿,在这玩儿什么?你母亲呢?”想是看见了秦如月,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这是——?”

“是表姐,表姐和姑母来了。阿爹看这个——姑母给我的!”

“姑母?”猛一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沈梦华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口气骤然堵塞在喉头,面颊陡转苍白,旋又泛起晕红,两手不自知地扭在一起,似有魏氏一句“官人回来了”的笑语轻飘飘地从耳畔一闪而过。正恍惚中,只见柳明昭牵着儿子走进屋来,目光撞上的瞬间,她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犹疑。

“表哥,好久不见。”她轻轻绽开一个微笑,一如闺中每次相见时的娴雅温婉。柳明昭迟疑着,缓缓开口道:

“是梦华啊……”旋即反应过来,歉然一笑改口道:“是我疏忽,冒昧了夫人闺名,还请夫人莫怪。”

“哪里就这般生分了。”沈梦华微笑的脸上晃过一瞬僵硬,很快便又恢复自若,“听闻表哥回京,早就想要来拜会,奈何府里事多耽搁了几。方才还跟表嫂起,劳烦表哥挂怀父亲母亲特去看望,多谢表哥了。”

“久不见旧亲朋,既已回来了合该如此。”柳明昭着转眸看向静静立在门口的秦如月,笑容温和下来,“这必是侍郎之女罢?看姐面貌果然像极了侍郎。我记得夫人少年时便好看书,侍郎又博文广识,姐日后必也是一方才女。”

“表哥谬赞了,宛如一个女孩子,能认得几个字便足矣。倒是荃儿有表哥教诲,来日必能高登凤阁,飨宴琼林。”沈梦华温声道,恬然看着重又拘谨起来的秦如月,“宛如,可曾见过你表舅舅?”

秦如月眼睫低垂,默默上前见礼,柳明昭忙笑笑:“刚才院子里已经见过了,不必行此大礼。”又对一旁心不在焉的男孩道:“荃儿,见到姑母和表姐高兴吧……”

秦如月默不作声,上前拉住沈梦华衣袂摇了几下叫着“母亲“,沈梦华一惊似从梦中醒来。自从柳明昭进厅,沈梦华的视线移来转去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女儿的娇唤声让她突然意识到厅中并非只有她和柳明昭两人,后心当即洇出一层冷汗,她微微颤抖着握住秦如月冰凉的手,垂眸一笑道:

“今日侍郎休沐在府,还要给宛如讲生书,我就不叨扰表哥了。”

“的是,侍郎之才,确是难得的。”柳明昭恭谨道,“那我就不虚留夫人了。”

沈梦华一笑,矜持颔首,挽着秦如月告辞。她看似淡定自若,心中早已酸涩难耐,喉头如鲠。本以为见这一面就能将心内空虚填补,却不想昔日尚有几分亲近的表哥竟会与自己疏远至此。难道今后见面,自己就只能跟一介外人似的接受这等虚礼客套?……少年时的倾心,迄今数年各自成家,就此撂开她也心甘,却无法忍受他视自己为上司夫人而非表妹。

她听见魏氏要送自己,便略等一刻,恰见柳明昭抱起男孩,温和笑着向魏氏了些什么,随后招呼着魏文锦转入内间。那才是真正的亲友间相处,一切都这般自然亲和,无关乎身份地位……沈梦华极力抑住欲涌的眼泪,当即下了决心:管他什么侍郎司隶私相授受……那是表哥,心中最后一点温情所系,她绝不会放手。

“好歹……恢复到从前时常走动、年节互访的关系吧?”沈梦华看着魏氏笑吟吟走来,平复下心内百味杂陈,暗道:“我不苛求别的,只要他能以常人心待我,见面唤一声‘表妹’,我便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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