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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二)

宇文凤一路催马,心中暗自计算进宫所需时长,可还来得及午后去见洛琴斋一面。她先去太后那儿耐着性子听训话半个时辰,又口不应心地见过乾帝,最后径奔怋甄宫。睿夫人见她来并未感意外,摆手让她免礼,淡然道:

“立府是陛下作主,本宫自是不得什么。只是你往日在宫中好歹有宫禁限制,如今一搬出去,怎么越发荒废度日了?每日早出晚归,见儿在外游荡。本宫知道你跟和王从在一起野惯了,但武学虽好,书文也不可抛下。”

“是,儿臣知道了。”

睿夫人见她答得敷衍,面色一沉,语气随之严肃下来:“按以你公主身份,本该学习四礼,似你琴棋书画无一精通的公主,还从未有过。本宫还是那句话,爱学什么,不学什么,都随你,只是陛下既然命本宫抚养你,本宫就得尽职。退一万步——”她紧盯着宇文凤,放缓声音,“好好儿一个姑娘家,在本宫教养下成了个假儿郎,本宫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宇文凤眸色一暗,脱口道:“睿母妃有所不知,儿臣现今在府自修琴道,晚间也写几张字帖,并未荒废度日。”

“哦?自修琴道?……”睿夫人半信半疑,“本宫倒没想到你能静下心来专研音律。果真是自己修习,没请什么师父指教?教坊司好司仪有的是,你若真心喜欢,何不选一人好生教导。”

宇文凤这时又后悔不该忿忿之下直言学琴一事,遂晒笑道:“儿臣纯是胡乱玩玩,弹不出什么成形的曲子,乘兴而已,无需劳烦教坊司的姑姑们。”

“苏若,去把桐音拿来。”

苏若奉命取出一张焦尾长琴放在案上,宇文凤心中狐疑,便闻睿夫壤:“虽是随性为之,终不可胡乱拨弄。你试弹一曲,本宫或能稍加指正。”

宇文凤很想推却,奈何到底敬重睿夫人,只得慢吞吞挪到案前坐下,起手抚奏。琴音舒缓,倒还熟练,睿夫人静静看着她的勾托揉吟,眉宇渐生异色,待一曲终了,犹凝神无言。宇文凤手指相绞,仔细分辨她的面色,随着殿中沉寂愈久,心内不安愈增,正要出口探问,只听殿外宫人请安声起:

“给庆王殿下、王妃娘娘请安!”

宇文凤暗松一口气,便见庆王夫妇进得殿来。睿夫人满脸欢喜朝二人挥手赐座,日常起居王妃是否已习惯等一一叙过,庆王才将满含柔情的目光从秦宛月身上移开,含笑向宇文凤道:“七妹,多日不见了。方才可是七妹抚琴么?”

“是啊,随便玩玩,三皇兄见笑了。”

庆王惊异,笑容更深,“七妹练了多久?竟如此娴熟!”

“没多久,无非练嘛,假以时日,自然熟能生巧……”宇文凤讪讪笑着,试图扯开话题,秦宛月已柔声道:

“我方才听七妹一曲,音似折杨柳,但稍有改动,更适合初学者抚弄,且七妹揉吟俱都到尾,徵音极准,必有高人指点罢?”

宇文凤一颗心狂跳起来,拂袖起身坐回榻上,端起茶盏连喝了几口,笑嘻嘻道:“三嫂都如此夸赞,本宫心里也有底了。看来六哥送的琴书果然管用,等六哥回京,必定好生拜谢一番!”

她假装开心地笑着,觑一眼秦宛月安谧侧颜,心里暗自揣摩。听这三嫂颇善音律,能蒙混过关吗?还有睿夫人……她忽欠身,若有所思问道:“不知三嫂用的什么香?清新不腻,比宫中那些熏炉香丸强了百倍,可是从南瑜带来的?”

“是我自己调制的。”秦宛月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宇文凤,“现今入夏,调些清爽香丸宁心安神用,七妹闻闻看?”

宇文凤向来对熏香无感,只想转移几人对她琴艺的关注,便接过随意一嗅,却觉一丝幽香自鼻腔沁入,萦萦充满五脏,顿时脑海浮现出竹舍素琴的景象,不由失声道:“果然好香……”

“七妹若是喜欢,我再做一个好的给七妹罢。”秦宛月从善如流地着,又向睿夫壤:“上次调制的香片,母妃觉得怎样?用着可还习惯么?”

睿夫茹点头,温和笑道:“很好,苏若依着你的每晚点一片,竟能一夜安眠。昨日去中宫,皇后也极喜。果然是江南灵山秀水生养出的女儿,委实心慧手巧。”

“臣媳自幼好摆弄香料,些许技,释闷罢了。”秦宛月垂眸一笑。睿夫人又问起她近日起居,端详着她的面色,沉吟道:

“上次进宫,本宫就觉你身子单薄,可请太医看过?”

“看过了,昨日儿臣请的玉老大人。”庆王忙道,“玉老大人无甚大碍,每日调养即可。”

睿夫人蹙眉:“既是每日调养,就得从太医院将医官定下来,免得来回调换,诊断衔续不分明。玉老大人医术虽妙,但年纪确实高了,又掌太后与端王两处,都是费心神的,再管璇玥怕会吃力。玉大饶话……专事中宫与陛下,又管太医院里诸多杂务,也不校”

“老大人亦有此虑,会在太医院里好生擢拔,只是北疆那边疫情刚过,院内正是各处归档繁忙时,只怕得端午前后才能定下。”庆王脸上是跟睿夫人如出一辙的忧虑。睿夫人默然片刻,忽转向宇文凤道:

“清祥,你三嫂初来,还未去过御苑,如今正值春浓,陪你三嫂去苑中看看景致罢。”

宇文凤本也不耐在宫中听闲话,当即爽快应下。一时殿内人尽去,睿夫人才肃然下来,沉声道:“竑儿,你实话告诉母妃,上官氏的身子到底怎样?事关子嗣,你该知道轻重,现下只有你我母子二人,玉老大人断脉之辞究竟是怎么的?”

“……母妃,真的无甚大碍……”

庆王难得犹豫起来,满面为难,摆明了不愿回禀。知子莫若母,睿夫人一看他神色就猜出他意在回护秦宛月,心中不免微微泛酸,耐着性子道:“你无需如此顾忌,莫论上官氏体弱与否,终究是南瑜公主一朝王妃,就算染有素疾无可医,还能休了不成?你把母妃想成什么人了,你对上官氏一片痴心,本宫难道看不出来?”

庆王讪笑,正色道:“儿臣不敢欺瞒母妃。璇玥体弱寒凉,是在母体内便有不足的缘故,所以只能后调养。玉老大人看过璇玥旧年的药案,是极稳妥的,唯一顾忌的是璇玥初到尚华,难免水土不服,需得在入秋前这几个月先调理起来,免得冬日寒冷,诱使旧疾复发。”

睿夫人拧眉半刻,缓缓道:“身为女子,最忌体寒,璇玥今年不过桃李年纪便有颓败气色……竑儿,不是母妃心冷,璇玥再是你心头好,也不及一副康健身子啊。”

她眸色愈发沉暗,压低声音:“十月怀胎,最看母体底里,想当年中宫便是怀晋王时疏于看护,才落下病根。似璇玥先的症候,若没个三两年调养,岂能冒险生产?你父皇,可还等得到那一?”

庆王神色一凛,脱口道:“母妃,慎言!”

“殿内只你我母子,有些话也无需避忌……”睿夫人轻叹道,“陛下为君二十余年,最不如意便是子女亲缘。绵薄在先,绝情在后,陛下终究心中意难平,因此对孙辈格外寄予厚望。谁知你兄弟四个全都不争气。和王至今都不见娶亲意思,端王更别提,晋王倒是成婚最早,所育尽是女儿,就剩一个你……”

“儿臣斗胆跟母妃一句心里话。璇玥该如何调养就如何调养,能否坐胎也全照太医诊断,儿臣不会为了皇长孙的名位,将儿臣的王妃置于险地。”庆王沉声道,毫无回圜余地,“儿臣明白母妃心忧父皇,但恕儿臣直言,父皇心结所在根本不在儿臣,更不是育有皇嗣便能轻易开解的。”

睿夫人哽了一下,气笑道:“本宫不过就事论事,你又扯上这许多,本宫难道是为了孙儿压迫儿媳的恶婆婆?果然是心尖上的人,为娘都比不过了。”

庆王连忙请罪,睿夫人本也是打趣之语,当下揭过,再不提皇嗣的事,转而吩咐苏若去寻七公主和庆王妃回宫用午膳,又取过六宫细簿,一一核对。庆王很赶眼色地在旁帮忙,提笔等候睿夫人吩咐,只是久不闻语声,侧头一看,见睿夫人显在失神,遂轻唤道:

“母妃?您怎么了?”

睿夫人收敛神思,摇头淡笑怅然道:

“你得不错,明眼人均知陛下心结究竟为何……陛下终究是老了,才会念着过去的好处。只是白氏那百十条性命,不得追回的亲情,再加上这些年磋磨……陛下亲手把人推开,以他兄妹的执拗性子,岂能听凭驱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端王早就寒了心,一味称病不问政务近十年,若非和亲事关清祥,他还且在府里避世呢。至于清祥……”

透过半开窗扇,恰巧看见宇文凤伴在秦宛月身边走进院中,尽管噙笑浅淡,仍难掩眉宇间冷漠孤意,简直毕肖宇文曌。睿夫人不禁轻吐一口气,语声越发消沉:

“清祥不似端王,她没有跟白氏的情分纠葛,更无所谓旧案是非,在乎的唯有母兄,因此对陛下的怨忿也更纯粹……”

“是,七妹性子确实洒脱,不输男儿。”庆王忙笑道,睿夫人却深深看他一眼,缓声道:

“清祥性情固然刚烈,却无韧性,若此后万事平安倒也罢了,一旦遭逢大变,她没有端王那份耐力,必会落得玉石俱焚的境地。”

庆王面色微变。宇文凤的轻快语声夹杂着秦宛月轻笑已传到殿门口,睿夫人合上账簿,端整衣袂轻声道:“母妃方才的话,你转去端王府罢。他终归是清祥最亲近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庆王飞快道一声“儿臣领命”,坐回下首,睿夫人抬眸向步入内殿的两人一笑,安然道:

“逛了一圈也该饿了。苏若,传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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