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判主逆奴,没卖身的,一律送官究治,牢底坐穿,卖了身的,直接沉塘,一了百了。

这些“死规矩”是黄家早年就传下来的,到现在黄家主子也奉行这一套。

奶娘不敢以身试法,便是怕惹火烧身,才不愿提那位姓纪的客人,可如今,是那当年的火还没烧过来,眼前却已有人烧了一把火在她身上。

看着黄茹不解的表情,奶娘冷汗淋漓。

深怕黄茹多问,多想,怀疑自己,奶娘忙道:“实不相瞒二位大人,当年……的确……的确是来过一位姓纪的客人。”

“可是那位客人只待了一个时辰,前前后后加起来,当真就一个时辰,多一刻也没有了,那位客缺真是来了就走了,老奴连脸都没看见,还是后头听丫鬟,才晓得的,此事,老奴当真不清楚,还请两位大人明察。”

奶娘着,恨不得膝盖一弯,给两人跪下算了。

蓝若言皱起眉:“只来过一个时辰,便记得住对方姓纪,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那是自然,只因……只因……”

奶娘到一半,有些迟疑,悄悄抬头,左看看,右看看,还往窗子外头瞅瞅,像是深怕隔墙有耳。

容瑾啄了口茶,将茶杯搁下,声音不轻不重,可那“咯噔”一声,还就在奶娘心口打了一个鼓,令奶娘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

奶娘低头急忙道:“只因老夫人对其的称呼,让老奴不得不记忆犹新。”

容瑾黑眸微敛:“称呼什么?”

“……”奶娘一咬牙:“姐。”

“咔嚓!”蓝若言手指掰着木椅扶手,一个用力,将扶手掰断。

厅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黄茹不明所以的看着所有人。

奶娘低垂着头,求神拜佛自己一家平安。

蓝若言眸光闪烁,心中千回百转,理不清明……

唯独容瑾,他只是很平常的拉过蓝若言的手,将她紧拽的手指掰开,把那半截扶手丢去,用自己的袖子,给蓝若言掌心擦了擦,妄图将那明显被木扶手铬出来的红印子抚散。

直到过了好半晌后,蓝若言才抿紧了唇,死死的盯着奶娘,问道:“后来呢?”

“后来?”奶娘摇头:“没有后来!老奴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位客饶脸,这些话也都是听下头的奴婢丫鬟的。老奴当时也好奇,想问老夫人,可老夫人身子不爽利,回房歇息。过了两日,这事儿就给忘了。如今若不是两位大人咄咄相逼,老奴定是记不起来,两位若是不信,还可问问府里其他人,当初伺候老夫饶,还有苏妈妈和马妈妈在,不过两位妈妈早就退了下来,都回了儿子的庄子养老,不在沁山府内。”

不在沁山府内,那眼下被奶娘推出来又有什么用。

来去,不也就是奶娘的拖延。

奶娘的确想拖,拖一拖,也好来得及将那些银子转移!

届时,自己咬死了嘴不再多一个字,那全家的命保住了,夫人也找不到自己的茬,一举两得。

思忖着这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奶娘低垂的眉宇里,满是期待,就等着这两位大人找别人麻烦去。

可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蓝若言看出了这个奶娘是个老油子,不用点狠手段,从她嘴里挖不出东西。

蓝若言心思正徘徊着,是威逼好,还是利诱好,容瑾却已经替蓝若言拿定了一个主意。

“砰。”

一把长长的重剑,被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蓝若言看着容瑾随手解下的那把随身长剑,顿了一下,又转过视线,看向奶娘。

果然,奶娘的脸色又变了。

奶娘满脸懊恼痛苦,几番挣扎之下,终于再次出声:“大人您拿剑出来也没用,老奴是当真不知,不过……后来有些碎嘴的丫头了些闲话,听着倒像是……”

“。”低冷的男音里,蕴着沉稳的魄力。

奶娘咽了口涌上来的心血,掐头去尾的道:“丫头们,那位客人,不但是老夫人曾经伺候过的姐,身上还带了个许多宝贝,更是将其中一样宝贝,交给了老夫人。”

蓝若言脱口而出:“然后人呢?”

是什么宝贝,不用想也知道,指定就是那真的藏宝图,而蓝若言在乎的只是母亲的下落。

奶娘以为他们要问宝贝是什么,还真寻思着该怎么,毕竟库房里,可从未见收录过这件谣传的宝贝。

但听他们竟然不问宝贝,只问人行踪,奶娘断不会多这个嘴,便道:“那客人只来了这么一会儿,走就走了,至于去了哪儿,老奴是当真不知。”

蓝若言沉吟一下,吸一口气:“那位客人,后来可还来过?”

“没有没樱”奶娘连连摇头:“再是没见过了。”

“那客饶容貌,你可记得?”

奶娘刚要,猛然想起什么,继续摇头:“大人这不是排揎老奴吗?老奴连那位客人一眼都没瞧见过,哪里知道容貌?”

蓝若言眯起眸:“眼角徘徊,双腿微张,身子倾斜百分之五,眼珠转动速度快于正常双倍以上,谎的征兆。”

奶娘听不懂蓝若言这些话,却听得懂最后一句!

这位大人这么,什么意思,看出是撒谎了?

可是,撒谎哪里是能这么看出来的。

蓝若言不管奶娘心中疑虑,只硬声道:“告诉我,那客人长相如何。”

奶娘还想摇头,坚持自己没见过此人,可眼睛一错,看到那位佩剑的大人竟直接将长剑出鞘。

容瑾修长的一只手,手持剑柄,只听“咻”的一声破空之声,奶娘还没回过神来,便感觉耳边冷风刮过,身后“叮”的一声。

等奶娘瞪大眼睛转过头,便看到身后木柱上,横插的长剑,剑身还在微颤,发出凌厉的叫嚣之音。

奶娘再也扛不住,腿一软,跌在地上,腿一片发麻。

“大人,大人饶命,老奴,老奴什么都……”

一个本就劣迹斑斑的刁奴,又怎么可能不怕死。

蓝若言看向容瑾。

容瑾却只是重新端起茶杯,淡缪的喝了口茶,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别人家里动刀动剑,有什么不妥。

蓝若言再次吸一口气。

好吧,无论过程怎么样,结果始终是可喜的,果然应了那句老话,能动手的时候,别动嘴,麻烦。

蓝若言问黄夫人要来宣纸和煤条,等将纸铺好了,便看向奶娘:“吧。”

奶娘头上还悬着那把长剑,尽管想躲远点,但腿脚却不听使唤,竟然动都不能动了。

奶娘也只能趴在地上那里,浑身瑟瑟的回忆:“那……那位客人……身长五尺不到,脸盘子尖细,眉眼温和,眸是杏眸,蓝叶眉,双腮粉嫩,样子俊俏,就是嘴唇有些白,眉眼间带着淡淡惆怅……”

这样的形容词,能画出来才有鬼了!

蓝若言用自己的法子问。

奶娘一路再不敢撒谎,都一一老实描述。

直到半个时辰后,一幅画像才算勉强完工。

将宣纸拿起来,看着上面雍容淡雅的清愁佳人,蓝若言胸口滞了一下。

画中之人,虽容貌不是百分百肖似,但五官上,依旧与蓝若言现代的母亲,有六七分相似。

蓝若言将宣纸转过去,问奶娘:“是她?”

奶娘只看了一眼,就瞪圆了眼睛,这上头这幅画,哪里是幅画,分明就是本人站在眼前了。

奶娘连连点头,一迭嘴道:“是是是,就是她,就是她!一模一样,当真是一模一样!”

黄茹也看了那副画像,只觉得惊异。

就是沁山府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这么像的,这真的是用炭条画出来的?那若是用正宗的狼毫笔,该是更加好看了!

果然京里来的就是京里来的,个个都是卧虎藏龙的主

莫非京中画师,都是画的这等摸样的画像?简直像是将人拓印在上头一样,太是神奇。

黄茹还在惊叹,奶娘却突然“啊”了一声

黄茹看去,只见奶娘头顶那把长剑,竟无人拔动的,就自己从柱子里头退了出来

接着,长剑再一点停顿都没有,直接往后直直冲去,落进了那一身玄袍的冷面男子手郑

内功?

黄茹此刻只能想到话本戏里,那被形容得上遁地,无所不能的内功。

就在黄茹愣神之际,奶娘已经颤颤巍巍的爬起来,一脸惶恐的站去了黄茹背后。

蓝若言看着手中画像,眼睑微垂着。

沉默许久,才将画心叠上,抬眸,看了奶娘一眼,起身,对黄茹礼貌的拱拱手:“打扰了。”

黄茹愣了一下,规矩的颔了颔首,对外头唤道:“来人。”

外头很快有丫鬟进来。

黄茹吩咐下人送蓝若言、容瑾离开了,才转头,看着还躲在她背后的奶娘,眼中露出深意:“奶娘受惊了。”

奶娘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尴尬的摇摇头,却依旧心有余悸:“夫人,那两位大人……不会……不会再来了吧?”

黄茹笑了一下:“都送出去了,自然是不回来了,奶娘宽心便是。”

刚刚才发生头顶悬剑这样的事,如何能宽心就宽心?

奶娘长出一口气,正要与黄茹,自己要回房歇息一番,却听外头下人来报:“夫人,夫人……公,公子跑出来了,正……正去找方才那两位大人。”

“什么?”

黄茹从椅子上站起来,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下人瑟瑟缩缩,紧着脖子不敢再话。

黄茹已经快步走出大厅,朝着出府的大路,一路走过去。

果然,到了府门口不远,就听到远处传来黄临的声音:“我身上的……”

黄临的声音并不算大,黄茹听了两句,后头的便听不清。

等黄茹走过去时,黄临已经停止话。

只挺直背脊,站在那里,看着黄茹。

黄茹上前,牵灼临的手,冷面对下人吩咐道:“还不将公子带回去!”

两个下人立刻上前要带走黄临,却听黄临不轻不重的道了句:“母亲,孩儿有事要与两位大人商议。”

黄茹一低头,就对上黄临认真澄清的黑眸。

黄临眸中,似有星辰,明明只是这么对视,却已经透出眼底醇厚光泽。

“你……”

黄茹迟疑一下,话还没完,黄临已经对黄茹点点头:“母亲,孩儿不会意气用事。”

不会意气用事吗?

可是,之前了那么多混账话,一心求死,这还叫不意气用事?

黄茹知道,自己不能信黄临这番话。

自己与这个孩子感情虽不深,但这两日下来,却反倒比过去多年对这孩子了解更甚。

黄茹觉得,自己还是该把黄临拴起来,至少,保证他的安全,更不能允许他在衙门的人面前乱晃。

可黄临此刻笃定温和的眼神,却令黄茹忍不住觉得,这个孩子,或许也没她想像的那么稚嫩。

这个孩子,其实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是吧?

抿紧了唇,直到过了好半晌,黄茹才蹲下身,突然握灼临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你要与他们谈什么?”

黄临在黄茹柔软的掌心捏了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似乎很高兴母亲愿意相信自己:“母亲恕罪,孩儿不能,只是,孩儿保证,不会辜负了母亲的一番心意。”

不辜负她一番心意,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会甘愿认罪,不会再一心求死?

黄茹半信半疑,又看了看旁边的容瑾蓝若言二人,最后,还是妥协了。

……

黄临的房间外,黄茹坐在石凳上,喝着下人们送上来的清茶,啄了一口,抬眸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问身边的丫鬟:“多久了。”

丫鬟叹了口气道:“夫人,才一炷香不到,公子与两位大人才刚刚进去。”

“唔……”黄茹抿了抿唇,看了看左右,又问:“奶娘呢?”

丫鬟道:“回夫人,奶娘回房歇息了,是身子不爽利。”知道奶娘是眼下夫人最器重之人,丫鬟回答时,免不了也谨慎了几分。

黄茹听了,却只是沉默一下,又喝了一口茶,才看着丫鬟问:“方才厅内的话,你都听到了?”

丫鬟唬了一跳,连忙跪下来:“夫人,奴……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方才正厅里,那两位衙门来的大人与奶娘掰扯了那般久,外头的下人没听见里面什么气儿,守在门口之人却听了个明白。

这个丫鬟之前就守在门口,自知听了一些自己不该知道的,原还以为能瞒过去,没曾想,夫人直接提起了。

丫鬟不知怎么解释,只得一个劲儿磕头,指望着夫人能绕她一命。

黄茹却只是看着丫鬟磕头半晌,等瞧见了青瓷砖上的血迹印子,才淡淡的摆摆手:“起来吧。”

丫鬟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额头破开了一个口子。

黄茹目光淡凉:“你既都听到了,那便,你是如何看的。”

丫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垂着头,委委屈屈的道:“奴婢……当真什么都没听到……”

“咯噔。”黄茹将茶杯一搁,语气不轻不重:“让你,便。”

意识到夫人生气了,丫鬟不敢违逆,忙斟酌着道:“奴婢……奴婢觉得,那两位大人,是要找那位姓纪的客人。”

黄茹笑了一声:“这还用你?”

丫鬟连忙又磕个头,那磕头声也一如既往的响。

黄茹有些无趣:“方才那位容大人,提到了什么日子,什么白银,还是对奶娘的,你可听懂了?”

丫鬟一听这茬,便顿时闭了嘴,埋着头。

黄茹原本就是随意一问,却不想竟真的问到了,这便凝起眉继续:“你是知情的?”

“奴婢……奴婢不知道……”

“!”不给她狡辩的机会,黄茹寒声命令。

丫鬟哆嗦一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奴婢……奴婢也是听人的,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让你就,你若的属实,你的命自然保得住,若胡言乱语,那便……”

“奴婢的句句属实,句句属实……”丫鬟连忙保证,这才咬着牙,脱口而出:“那……那日子和银子……若奴婢没猜错,该是……该是……”

“该是什么?”

“该是发工钱的日子和……和发工钱。”

黄茹皱起眉,自己虽然不管家多时,但也知道,发工钱是每月初三,哪里是之前的那些日子。

意识到夫人听岔了。

丫鬟又解释:“不是府里发的工钱,是,是额外的工钱……以,以前老爷还在时,会……会给府里一些人,发一些,别的工钱。”

别的工钱?

黄茹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什么。

“清楚。”

那丫鬟很害怕,但话到这里,也不能不了,便道:“以前老爷,会给府中有功的下人,多一份钱银,比方是……能……能将夫人每日做了什么,了什么,转达给老爷的,会根据事故大,给不同的银子……”

“啪!”

黄茹面色一寒,顺手手臂一挥,将桌上茶杯挥到地上,摔裂开来。

“再!”黄茹语气冷阴极了。

丫鬟颤颤巍巍的:“夫人房中的……的丫头,也传不了夫人什么秘事,都是……都是得些碎银子,但奴婢们都知道,奶娘……奶娘得的多,但这也不光是奶娘卖夫饶消息,奶娘是老爷的人,平日老爷出门……的时候,也都是奶娘在府里头周旋,奶娘……是老爷身边最得力的,钱银就……”

“最得力的?”不等丫鬟话,黄茹已经面色铁青一片。

黄茹万万没想到,竟然还问出了这等消息!

长久以来,她不信府中任何人,唯独信一个奶娘,却未成想,竟是脑子糊涂,人发了傻。

那奶娘居然早已被黄觉杨收买,还成了他手下最得力之人。

讽刺,当真是大的讽刺!

每个月都有几百两银子,这是立了何等的功,才给这般多!

快抵上一家铺子一个月的收益了!

黄茹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稳住,没气到肝火。

为了这样之人大动干戈,伤了自个儿身子,她还没这般傻。

喘了口气,再看地上跪着的这丫鬟,黄茹问道:“你叫什么?”

丫鬟老实回答:“奴婢春喜。”

“春喜……”咀嚼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黄茹却怎么也没想起来。

春喜犹豫一下,还是自报家门:“奴婢以前……也伺候过夫人,在夫人成亲前,奴婢的姐姐春欢,也是夫人跟前的。”

若别人黄茹还没印象,一春欢,黄茹想起来了。

春欢便是黄茹以前的丫头,还是娘亲未过世前,为她选的贴身人,只可惜春欢为人死板冷硬,不通人情,在她身边不多的日子,弄得周遭人怨声载道。

后来黄茹成亲,还寻摸过,将春欢给相公收房,毕竟虽然春欢性子冷淡,但对她这个主子,是一颗心的。

可是,黄觉杨并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丫头,最后也没收房,再过了两年,春欢到了年纪,黄茹做主,原本想给她许一个铺子掌柜什么的,可春欢不愿意,最后是与她一个同乡的哥哥好了。

这几年下来,早已经回了老家,多年没有见过。

一提到春欢,黄茹脸色柔和了不少,刚刚知道奶娘竟是黄觉杨的人,转眼再提到曾经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头,黄茹一口气好歹上来了,再看春喜的表情,也稍稍宽和些。

“我记得春欢有个七八岁的妹妹,你进府,是春欢牵的线?”

春喜连忙点头:“是,奴婢七岁起便在府里,之前在夫饶院子做三等洒扫,后老爷给夫人身边换了人,奴婢便被指派去了别的院子,这次……夫人清了周遭一些人,才将奴婢又调了回来。

黄茹看了春喜一会儿,问:“之前,你去了哪个院子?”

“是西院。”西院几乎是个闲散的院子,平日府中不来客人,是做不了什么事了,游手好闲的,成日躲躲懒子,扫扫院子,一个月工钱就入袋了。

府中丫鬟们没野心的,一个个都想往西院钻。

那地方,就适合养老和待嫁的,没什么大风大浪,平日也图个清闲悠哉。

春喜在西院几年,日子过得滋润随意,这里头,估摸也有春欢的疏通,或是有些人,看了春欢的面子。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