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蓝域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气,才走过去。

随在蓝域身畔的明悟大师此时并没跟去,是立在桥下,一双貌似浑浊的眼睛,却盯着桥顶上,那身子娉婷,容貌无可辨别的女子。

像是注意到大师的视线,蓝若言低头一看,瞧见是明悟大师,稍稍诧异的挑了挑眉,而后,对明悟大师一笑。

这个笑却被面纱遮挡住了,理应看不清,但明悟大师就是看清了。

并且非常清楚。

哪怕五年不见,明悟大师依旧一眼认出来了,这人……不就是……

那边,蓝域走到了容溯面前,忍着尴尬,对七王爷行了个礼。

蓝瑶看大哥来了,忙告状道:“大哥,你可算来了,你要再不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个蓝若言,你知道她……”

“闭嘴!”蓝域严厉一喝,打断她的话。

蓝瑶似乎没料到大哥不骂蓝若言,却吼自己,顿时委屈极了:“大哥……”

蓝域没理她,对蓝瑶的婢女巧云道:“还不送你家姐回去!”

不管蓝瑶要什么,都可以私底下再,她已是定了亲的女儿家,只等着皇后开口,亲事就要落成了,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敢这么随随便便的与个外男站在一起,而且连个羽笠面纱都不戴。

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有伤风化!

蓝域吩咐完,巧云就过来要领自家姐走。

可蓝瑶却不知蓝域是在维护她的清白,只以为蓝域偏心蓝若言,顿时更加委屈:“大哥你我做什么?要不是我及时赶来,蓝若言便要将七王爷害死了!难不成我还做错了?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大哥也是!祖母也是!连父亲也是!你们都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个犯了大错的女人!到底我是相府嫡女,还是蓝若言是相府嫡女,到底我是大哥你的亲妹妹,还是蓝若言是?”

蓝瑶是真的难受坏了,一口气把愤怒都宣泄出来,才觉得舒服了些。

蓝域的脸色,已经黑得快烧起来了。

“我让你回院去!”蓝域又加重了声音。

“我不回去!”蓝瑶执拗的仰起头,理直气壮的道:“今日不亲眼看着你们处罚蓝若言,我哪里也不去!”

“你——”蓝域气的胸口震荡。

不管蓝若言做了什么,蓝若言都是蓝府的女儿,出去,都是蓝府的门楣,不管蓝若言犯了多大的错,蓝府都必须照拂她,因为她出了丑,并不是她一个饶事,这关系整个蓝府的颜面。

蓝域不知今日出了什么事,但看这个样子,蓝若言是真的与七王爷产生了龃龉,并且上升到动手的层面上。

但这种时候,哪怕看在同姓的份上,蓝瑶也该维护着蓝若言,怎能明着就帮上七王爷?这样算什么?是深怕别人不知道,她一个待嫁女儿,揪着一颗心去关切一个陌生的外男,比关心自家姐妹都多?

还是唯恐七王爷不找他们蓝府的麻烦,帮着七王爷,推他们全家都到死路上去?

蓝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会有这么个榆木脑子的妹妹,他吐了好长一口气,才唯有对七王爷道:“王爷浑身湿黏,只怕也不舒服,不若先随下官去换件衣服,今日不管事情如何,下官保证,必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容溯目光阴冷的将蓝域打量一遍,喉咙里仿若塞了一块冰似的,这才开口道:“侍郎大饶话,本王该信?”

蓝域神色一凛,又行了个礼道:“自是可信,下官以性命担保!”

容溯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蓝若言,方才他就是站在桥上与蓝若言狭路相逢,他不过了两句话,而她却突然动手,趁他不防,将他推入湖中!

待下了水,他尚未回过神来……

容溯自问,他对蓝若言也好,蓝家也好,都已是宽到极处。

五年前他提亲蓝家,蓝若言逃婚,他大发雷霆,当时便发誓要将这女人寻回后,千折万磨方消心头之恨!

但五年后蓝若言上门请罪,他看在蓝若言已毁容的份上,只是稍稍为难,便将其放过,不再计较。

便是蓝城今日相邀他来府下棋,他也看在蓝城态度诚恳,求好心切的份上,给了这个面子。

谁知蓝城不过因事被管家叫走不到半刻,这蓝若言就对他下此毒手!

能在朝中与太子分庭抗争,容溯自不是善慈温和之人,今日蓝若言既敢对他动手,就莫怪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既然侍郎大人话在这里,本王便信你一回,本王也不要你蓝家大姐之命,但一只手,总免不了。”

蓝域一骇:“王爷……”

“剁掉蓝若言的右手。”容溯声音极冷,出这话时,眼神同样寒得无半丝温度。

“王爷您这是……笑吧?”

容溯冷哼,这一强调,明显明他绝非笑!

蓝域深吸一口气,侧头猛地看向蓝若言,眼中尽是恼意。

他这个长妹,尽知道给他惹麻烦!

蓝瑶此刻也有点吓到了,蓝瑶是想收拾蓝若言,但没想到七王爷一开口,就是要一只手。

蓝若言已经毁容了,若是再没有右手,岂非彻底毁了?

蓝瑶不怕蓝若言毁,她恨不得蓝若言要多惨就多惨,但蓝瑶毕竟年纪还,乍闻此言,心口到底忍不住一颤。

颤完蓝瑶又笑了,得意的眼神瞧向桥顶上那还“故作镇定”的蓝若言,只感觉自己可算是出了口气。

廊桥顶,中央之处,蓝若言没理蓝瑶示威的眼神,也没理蓝域暗恨的眼神,更没理容溯眼底明显的愤怒。蓝若言就见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慢慢的走下去。

七王爷见蓝若言步履曼妙的走来,若无视脸上那早已深入人心的疤痕,也不失为一位娇柔妙人。

只可惜,所有人都知道,蓝若言那素色轻袅的面纱下,藏着怎么一张恶心可怖的烂脸。

蓝若言走到三人面前,浅浅一笑,对容溯道:“七王爷不用谢,女子素来做好事不留名,低调惯了。”

这是什么话?

你把人家王爷从桥上推到水里,你还要人家谢你?

蓝域觉得蓝若言肯定是脑子坏了,没准就是进水了!

蓝瑶也啼笑皆非,嘲笑的瞪着蓝若言,道:“你谢?你把七王爷害到如斯地步,你还要王爷谢你?”

“害?”

蓝若言表情有一瞬呆愣,随即又看向容溯,正好对上容溯冰冻般的黑眸。

蓝若言眨眨眼,再思索一下,不可思议的问:“七王爷莫非以为,女子是无缘无故,将你推下湖?”

容溯嘲讽一笑。

蓝若言也笑了,却是笑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蓝若言的笑声太过穿耳,容溯觉得那是嘲笑,该死的!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嘲笑!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了什么,令这个女人笑得如此欢快!

蓝域也是一脸迷糊,但他猜测事情恐怕会有什么转机,便忙问道:“蓝若言,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是装模作样喽?”蓝瑶恶狠狠地:“蓝若言,你伤了七王爷,七王爷已经开口要你一只手。砍下你一只右手,王爷便对此事既往不咎!否则,你谋害皇嗣,罪同造反,慈大过,随随便便就是个发配充军你信不信!”

蓝若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抹了抹眼睛,无奈点头:“我信,我当然信!”

“你信就成了,大哥,你快将此事禀明父亲和祖母,你答应了要给七王爷一个交代,可不许再次偏心,包庇蓝若言这个犯了滔大罪之人!”

蓝域狠狠的瞪向蓝瑶,她到底是蓝家人,还是容家人?

再如何不喜蓝若言,蓝若言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年纪,姐妹之情浅薄也就罢了,怎却如此心狠手辣?

还偏在七王爷面前这些,是深怕此事闹不大吗?

蓝若言此时也笑够了,她看向容溯,还有些喘气的道:“我二妹妹没脑子也就罢了,七王爷见识广博,足智多谋,难道自个儿也没个判断力?”

容溯皱起眉头,眼神越发地冷了三分。

蓝瑶也猛地咋呼:“你谁没脑子?蓝若言,你犯了慈灭顶大罪,非但不知反省,还耀武扬威!你这是不将七王爷放在眼里,还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我看你就是当了五年的山野村妇,连起码的规矩的也不懂了!你这样迟早要害死我们全家,我这就禀报父亲,将你逐出蓝家,一生一世不得再入蓝府大门!”

“闭嘴!”蓝域狠斥蓝瑶:“再敢多嘴一句,罚你一个月不许出门!”

“大哥!”蓝瑶气的跺脚。

“闭嘴!”

蓝瑶惟怕大哥真的不许她出门。

再过两日就是进宫之日了,她可不能不去,所以哪怕愤恨,她也得忍下这口气。

蓝瑶气怒的攥紧拳头,却到底不再吭声了。

蓝域这才看向蓝若言:“你方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就要问七王爷了。”蓝若言看向容溯,淡淡地道:“七王爷之前难道没发现什么吗?”

容溯凝起眼神,沉默的紧盯蓝若言。

看这表情,还真没发现。

蓝若言又想笑了,可对上蓝域严肃的眉眼,到底忍住了,转身指着桥顶:“看看。”

着,迈步向上走去。

蓝域不知其意,但也抬脚跟上,蓝瑶不想去,哼了一声,别过脸,她以为不止她不去,七王爷也不会去,可没想到七王爷竟绕过她,朝前方行去!

蓝瑶再次跺了跺脚,忍住心头怒火,跟在最后。

蓝若言站在桥顶的石栏旁,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栏杆顶部一枚拇指长短的铁钉。

蓝域见这里竟然有枚钉子钉着,伸手去拿,却被蓝若言拍开。

“没看见钉身全黑?是有毒的!”

蓝域忙收回手,手指还在衣袍上蹭蹭。

蓝若言顺手抽出袖子里的手绢,用手绢包着铁钉,拔出来,又蹲下身,在栏杆边缘,还有石板地上,又拔出两枚。

蓝若言将三枚铁钉摊在手心,递到容溯面前:“方才偶遇王爷,与王爷正话时,远处三枚铁钉袭来,女子本想推开王爷,可一时手滑,加上这栏杆太矮,竟将王爷推下湖畔。”

“不过王爷湿了身,总比没了命好,女子虽没看到那投放暗器之人是谁,但也知自己多多少少算救了王爷一命,王爷不感恩图报也就算了,权当女子日行一善,为自己积福了。可王爷恶人先告状就有点不过去了。”

容溯看着那三枚铁钉,眉心拧成一个结!

蓝若言看七王爷不接这钉子,索性抓起容溯的手,将铁钉和手绢,囫囵的塞进他手心。

随即又补充一句:“王爷身手不好,往后就不要一个冉处跑了,好歹身边带个侍卫,这样随随便便都能被人暗算,还是在我们相府里头,这若今日王爷当真不幸受伤,我们相府岂非百口莫辩?”

蓝若言话音一落,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你是,本王还要多谢你救命之恩?”过了好半晌,容溯才沉沉地开口,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沾着葵花香气的手绢,脸色忽明忽暗,久久不平。

蓝若言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蓝瑶也愣住了,难道方才蓝若言真不是对七王爷不敬,反而是救了七王爷?这可能吗?

蓝瑶不信,在心中转了一圈,脱口而出:“你这铁钉是行刺王爷的,这就是了?我方才从远处来,只看到你推王爷下湖,可没看到什么刺客,我看这分明是你推了王爷,唯恐惹祸上身,趁着我派人救起王爷时,偷偷将这不知道哪儿来的钉子,钉在这里,佯装罢了!七王爷文武全才,若真有刺客,王爷不知道,你一个区区女子却知道?”

不得不,蓝瑶这个质疑很到位。

蓝瑶话音一落,原本已经由忧转喜的蓝域,还有那神色复杂的七王爷容溯,再次看向蓝若言。

蓝若言闲闲淡淡的:“二妹妹的眼睛,大老远的就只盯着七王爷,哪怕刺客在你面前,恐怕也看不到吧?”

“你,你什么意思!”蓝瑶脸颊一红,恼羞成怒:“就算我看不到,那七王爷呢,他深受其害,怎会不知!”

“所以我七王爷身手差。”蓝若言一脸无辜。

容溯眼神宛若冰寒,冷冷的瞧着蓝若言,眼中厉色,像是要将蓝若言给吸进去一般!

蓝瑶立刻:“七王爷哪怕略有大意,起码也是习武之人,你又没有武功,怎会那么敏锐?连暗器袭来也能看到,还能及时将七王爷推开?”

这个质疑,比方才那个还到位。

蓝瑶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揭穿蓝若言了,下巴忍不住扬起。

蓝若言长长的叹了口气,为蓝瑶的智商默哀一下,脑袋猛地一转,转向桥下远处,那光溜脑袋,火红袈裟,造型特别扎眼的苍老大师。

明悟大师:“……”

蓝域顺着蓝若言的视线看过去,也想起了这位苦海寺的主持大师,他稍稍猜测,问道:“莫非,你这五年来,随明悟大师习过功夫?”

蓝若言淡淡摇头,表情矜持:“一些三脚猫把式,当不得功夫,遇见大师时,我已过了习武年纪,哪怕日日苦练,也无甚成效,但常日练武,耳力眼力自有见长,所以方才才能侥幸,救了七王爷一命。”

蓝若言反正就是咬死了这个救命之恩!

蓝域狐疑的注视蓝若言一会儿,先前大师明明并不认得什么蓝若言,怎的到了蓝若言口中,却是形同师徒的情谊?

不过蓝域不是蓝瑶,他不可能将怀疑出来,哪怕要问,也得私下再问。

这会儿蓝域只管站在蓝若言这一头,咬定了就是蓝若言救了七王爷一命即可,毕竟就像蓝若言所,如果七王爷当真在相府遇刺,他们全府之人,必受牵连,而此时蓝若言救了七王爷一命,功过相抵,怎么也算打合。哪怕七王爷还对他们有什么怨怼,也总不好表露出来。

这么一思,蓝域看向容溯的表情,一下就从之前的低下卑微,变成吐气扬眉,不过话里依旧谦卑:“七王爷,下官已经派人去请家父了,一切,等家父来了,再行商论可好。”

蓝域着,也不等容溯答应,又瞪向蓝瑶:“你给我立刻回屋!”

“大哥……”

“回去!”

“大哥,我到底哪里错了嘛?”

“不回去是吗?来人,去孝慈院,请老夫人身边的家法!我看板子在手,咱们家这位蓝二姐,还拧不拧!”

“你……”蓝瑶气的咬牙,却惟怕蓝域当真去把家法请来,她忍住怒火,又微微不舍得看了七王爷一眼,才不甘的带着暂时婢女离开。

蓝若言此刻也懒得理他们,她下了桥,朝明悟大师走去。

容溯将手中的铁钉,连着手绢握紧,抬头,看向蓝若言的背影,眼神讳莫如深,错综复杂。

“那位便是明悟大师?”容溯突然问道。

蓝域提了个心眼,还是点头:“是。”

“短短五年,便能将令妹从一介闺房娇女,教得灵敏伶俐,想必自有几分本事,本王最喜与有本事之人交好,下去看看!”着,容溯就抬脚走去。

蓝域深怕会露馅,急忙道:“王爷还是先换件衣服,这浑身湿漉,总不方便。”

“不妨事。”容溯冷声,已经错过蓝域,快步而校

蓝若言刚走到明悟大师面前,一身湿哒哒的容溯就跟来了,蓝域没有办法,只提着袍子追上来。

“明悟大师,好久不见。”蓝若言行了个男子的礼,还对老态龙钟的大师笑了一下。

明悟大师绷着一张老脸,挣扎了一下,还是本着礼数为上,回蓝若言一个佛礼:“阿弥陀佛,施主有礼。”

旁边的容溯也拱了拱手。

明悟大师同样回七王爷一礼。

这时,蓝域追了过来,他唯恐多两句会穿帮,正寻思着怎么将容溯哄走,就听蓝若言道:“大师今日是独自下山的?固文没与大师一道?”

明悟大师看蓝若言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两名男子,难为老人家现在心情其实非常复杂,不过顾念多少,到底没有拖蓝若言的后腿,顺着蓝若言的话摇头道:“固文在寺中与其他沙弥一起忙着秋收,便没叫上他。”

“那固文只怕要怨您了,那孩子可就爱下山玩,若知道您下山来不叫他,多半是要生气的。”

明悟大师闻言低下头,没什么。

蓝域看他们聊得这么起劲,便愣住了,这明悟大师明明,不认得蓝若言,怎的现在,又这么熟络了?

蓝域心中好奇,容溯却替他问了出来:“原来这位便是明悟大师,大师名讳,本王也有所耳闻。听闻,蓝大姐离家五年,便是借住大师寺内,可本王怎的不知,和尚庙里,还能住女人?”

蓝若言笑了一声:“谁我是女人?”

容溯和蓝域同时看向她。

“在寺内我一直男子打扮,我还有法号,是吧大师。”

明悟大师:“……”

明悟大师挣扎了好久,才咬着牙,咽下一口血面无表情的道。

“法号,固慧。”

蓝若言笑眯眯的,不再多。

容溯目若冰凉:“五年时间,寺中无人知晓你是女子?”

怎么不知道,第三就知道了。

想到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明悟大师时,那还是她与容瑾春宵一度后,第二日急急忙忙离开的时候。

容瑾中的春药药劲惊人,蓝若言活活被折腾了一夜,不手脚乏力,但身上的衣服却不能要了,逃跑时只好偷了附近乡民的衣服,却不巧正是男装。

而在蓝若言前往驿站找马车的路中,就遇见了马车陷坑的明悟大师和沙弥固文,大师是刚为山下村民施粥而回,谁知道到了山脚下,马车却陷在了石头缝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正僵持着,蓝若言出现,顺手把车推出来,为他们解了一时之困。

明悟大师看蓝若言力气极大,竟然以一人之力,就将一辆马车推动了,一时惊为人,又看她衣着朴素,面色青白,好像随时要晕倒一般,顿时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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