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自出生起,他有哪一不疼,哪一日不痛?

全身骨骼发烫,手脚麻痹无知,脑袋尖刺轰隆,一开始两三日发一次病,后来每日发作,到如今,一日极力控制,也要发作七八回。

这病,夺了他的健康,快要了他的命。

若是时候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康复,那到如今,他只盼着早日死了算了。

死了,至少不用日日受这些催人折磨,这些削骨断魂之苦。

严裴痛的失常,然子没在,他身边没人伺候,但其实有人也没用,这种痛无法缓解,只能自己硬抗,哪次,他不是生生扛过去的。

但他知道,发作时间并非多长,只是一刻钟不到,快一点,或许一炷香就缓了。

他将自己又团紧了些,死死咬住下唇,唇瓣被他咬出血痕,可与这浑身仿佛断骨般的剧痛相比,这点疼痛,微不足道,几乎不查。

“发病了?”耳边,细弱的声音传来。

是然子回来了?

严裴撑着眼皮,抬起眸,却对上一张,有些朦胧的孩童脸庞。

丘儿?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想到,丘儿不见了,至今生死未卜。

幻觉吗?大概是幻觉吧,痛到疯狂时,偶尔,是有幻觉。

蓝乐鱼看着这饱受痛觉摧残的年轻人,又转向身边的珍珠,道:“那坏人在外面找我们,我们不能回前厅,爹知道我闹事了,肯定要打我屁股,我们晚点再回去。”

“桀。”珍珠轻叫一声,好像“也会打我的,就晚点回去吧”。

蓝乐鱼点点头,又指着榻上男子:“他发病了,你我救不救他?他是那个坏人一伙,我不想救他,但见死不救,非行医之道,而且他看起来很痛苦,苦髓之毒,摧骨断神,宛若每跟骨头备受敲击重锤,火烧冰冻……每根骨头啊,人身上可有两百零六块骨头,他这疼完,得多难受。”

“桀。”珍珠蹭了蹭他的耳朵。

蓝乐鱼叹了口气:“我就是心太软了。”

乐鱼着,从万能背包里掏出几个瓶子,找了找,找到其中一个,从里头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短手捏着,塞进榻上男子的嘴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不需吞咽。

看着男子用下药后,脸色慢慢缓和,乐鱼将瓶子放回去,搬了个凳子,坐到软榻前面。

严裴大脑已经有些混乱了,长久的疼痛,令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直到喉间一股不知何物的清凉,灌入神经,他这才浅浅找回些神智。

今日的发作,好像时间短了些,严裴知道,找回神智后,过不了多久,疼痛就会慢慢离开。

他在耐心等待,他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次,只是不知,他为何要熬?

就这么疼死,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时间一寸一寸过去,等到严裴彻底缓过来,一睁开眼,却对上一张稚嫩可爱的脸。

他愣了一下,脑子还有些混沌,分辨了好久,才识出这人是谁。

“你醒了?”蓝乐鱼将头探过去一点。

看着男子还有些迷茫的眼睛,乐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掰掰他的眼皮看了看,随即点头:“过去了,你现在不痛了吧?”

严裴没话,他喉咙干涩,每次发搀,总有一会儿不出话。

“还痛吗?”蓝乐鱼抓抓头,觉得有些不合理:“我给你吃的是红血丸,虽然无法治好你的苦髓之毒,但也是止痛良药,上次三婶生孩子难产,就是吃了这个才顺利诞下六郎的。”

他自顾自的咕哝着,又摸出自己的药瓶,抖出一颗闻了闻,确定药没坏,药效也没过,又看向严裴:“真的还痛吗?”

“不,不痛。”找回音调的男人,声音还是那般清冷,却带着几丝沉重的黯哑。

蓝乐鱼松了口气,又看到旁边几上有个药锦袋,他顺手抓过来:“这是你平日吃的药吗?方才我没看见。”

着,将袋子打开。

可看到里面的药丸时,却皱起眉:“这是什么?”

乐鱼闻了闻:“人参,鹿茸,沉香,石膏,银花,枣仁……这什么啊,都是补气血的,却止不了半点痛,况且你这身子,吃这些也没用,苦髓之毒痛的又不是内脏,是骨头,拿这些能顶什么用。”

他着,将那袋子随手扔开,一脸嫌弃的摸样。

严裴瞧着方才于文尧带来的袋子被丢他得老远,没什么,只调整了一下声音,问:“你不是走了?”

“哼,你的朋友在外面找我,我进来躲躲。”蓝乐鱼着,又跳起来道:“我方才救了你一次,你不能出卖我,那红血丸可不是我做的,是我爹做的,药效十足,外面卖的话,少也要两百两一颗呢。”

严裴常年冰封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看着他,认真问:“苦髓之毒,是什么?”

他其实,还是想知道。

蓝乐鱼坐会凳子上,大概觉得看这个病秧子挺顺眼的,没左右而言他,只回忆着:“苦髓之毒,有名‘不得症,中此毒者,什么都不得,不得喜,不得悲,不得热,不得冷,不得急,不得燥,不得累,不得辛苦,不得行鱼水之欢,一旦犯了其中一项,通体骨髓剧痛,不是痛内腹,也不是痛肉皮,就是痛骨头,两百零六根骨头,根根剧痛,蔓延全身,无一处幸免。我爹,要不是少爷命,还真不敢中这种毒,中不起。”

严裴越听越沉重,半晌,苦笑一声:“是啊,中不起……”

蓝乐鱼问:“你是少爷吗?”

严裴难得有问必答:“算是。”

“那你为什么不治?”蓝乐鱼不懂:“这毒这么折磨人,你中毒超过十年之久,为何不治?你是少爷,家里应当有钱给你治才对。”

“治?”严裴像是回忆到什么,眼中冷意越发深邃:“治了十五年,至今未解。”

“啊?”蓝乐鱼很惊讶:“治了十五年?这么久?”

随即又想到什么,严肃的:“你上当了,你肯定被骗了,我爹,江湖上有些郎中,毫无医德,他们将那种明明可以很快治好的病,用足了贵价药,拖延时间,却就是不给治好,就是为了坑钱,你肯定被坑了,你要换个大夫。”

严裴瞧着他:“换了十几个。”

“十几个都没治好?”

“恩。”

蓝乐鱼抓抓头,想了一下,:“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严裴一笑,笑意到了胸口,又被他及时遏制住,他的病,不能笑:“是真的治不好。”

“谁的?”蓝乐鱼睁大眼睛:“苦髓之毒虽然是毒中比较偏门的,但应该是可以治的,就算不能治,也总有缓解疼痛之法,我回去问问我爹,我爹肯定知道,我爹特别厉害。”

严裴想不用了,他本就是个想死之人,十多年来,刚开始他也还带着希望,可到后来,当每次希望变作更深的绝望,他便不再抱任何幻想,如今,即便有人拿着一颗仙丹到他面前,他也再提不起一丁点兴趣。

谁不想活,可活成了远在边的愿望,可望不可及,又何必要去眷恋,不如早早死了心,断了那份搅人心神的念。

蓝乐鱼看他满脸死气,又从背包里,拿出红血丸的瓶子,递给他:“里面还有三颗,你拿着吧,若是痛到极致,服下一颗,可缓疼痛。”

严裴盯着那个瓶子,有些心动。

不为活,只为能少痛点。

“我给你银子。”严裴着,要起身,去拿金银匣子。

蓝乐鱼按住他:“算了,几百两银子,我也不贪,若是想靠医药赚钱,我爹早便富可敌国了,我们的药素来不卖,只给该用的人,在该用的时候用。”

娘亲常,济世为怀,不该只是一个词,给断绝生机之人治病,那是积德,给腰缠万贯,为富不仁之人治病,那才该狮子大开口。

蓝乐鱼觉得,眼前这个人腰上并没有绑着万贯,好像也没那个精神去为富不仁,并且他就是个即将断绝生机之人,符合所有要求,因此,可以送药。

严裴没话,却盯着眼前孩,目不转睛。

他脑中,不觉勾画出这孩父亲的摸样,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笑面温和,人善心慈的长者。

“替我,多谢令尊。”

蓝乐鱼摆摆手:“我回去与爹,查到了苦髓之毒的解法,会再来找你,你的院子我记得路,珍珠也记得。”

乐鱼着,又摸了摸珍珠的脑袋。

珍珠蹭蹭乐鱼的掌心,“桀”了一声,像是在“要吃饭了”。

蓝乐鱼立刻跳起来:“你不我差点忘了!我们该回去了!”

“桀。”珍珠扑翅着飞起来,飞出窗户。

蓝乐鱼沉思一下点头:“你得对,从窗子走,那个坏人就找不到我了。”完身子一跳,跳出窗外。

严裴想,他可以让人送他们,可眨眼间,那一人一鸟已经消失不见。

严裴看着手中的瓷瓶,瞧着瓶身上那梅花纹络,手指慢慢摩挲。

又过了一会儿,于文尧无功而返的回来。

一进屋子,就端着茶杯饮了一口,解了渴才:“那子跑的太快,没追到,不过果然出我所料,我知晓他是谁,也知晓哪里找他了,只是要去三王府,得想想法子。我与那无情的容都尉,可一贯没什么交道。”

“他是三王府之人?”严裴握着手中瓶,抬眸问。

“嗯,不过……”于文尧又叹了口气:“前日跟你的那事,你还记得?”

前日?

回忆一下,严裴想了起来。

难得了一长段话:“你是,你在街上遇到个医学颇有门道的公子,又在月海郡主面前救他一命,但你想看好戏,就带着他去艺雅阁,又偷偷传话给月海郡主,告诉她要找的人在这儿,然后看了一场白戏的事?”

“咳,那场戏真的挺有意思的,你是没看到,比戏班子那些陈腔滥调可有趣多了……”

严裴看着他,不话。

于文尧到底心虚了,摸摸鼻子:“我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可用之人,不过他应当不知道是我出卖了他,我去会他一会,骗他来给你诊毒。”

严裴本就对解不解毒不抱希望,但他觉得,若是放任于文尧出去乱来,只怕对方不止不会给他解毒,还会再寻机会给他下几味,便道:“算了。”

“你不能这么容易放弃。”

严裴拿出那个瓶子,瓶子被他一直握着,瓶身都变的温暖:“那孩子去而复返,给我这个。”

“是什么?”

于文尧拿过,打开塞子嗅了嗅,一股青草之气灌入鼻息:“挺好闻的,不过不知有无居心,我拿回去让人验验。”

“不用。”严裴将瓶子拿回来,塞回手心:“我吃过一颗,能缓痛。”

“你方才发作了?”于文尧立刻紧张,手摸着严裴的额头:“现在怎么样?”

“没事。”严裴拉下他的手:“那孩子,回去探解毒之法。”

“这么好?”于文尧挑眉:“不会是骗你的吧?”

“他是个良善的孩子。”严裴只。

于文尧沉思一下,面上未表,心中却觉得,还是要再去一趟三王府。

他方才去前面走了一圈儿才知道,上次他见的那位蓝兄,竟是个仵作,正为容瑾效力,在调查轰动京都的幼儿失踪案,并且,还让他发现一个大秘密。

尸骨之秘。

想到这里,于文尧又:“你弟或许还活着这事,你知道了?”

严裴看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又躺回榻上。

于文尧看着他,到底什么也没。

对于丘儿,严裴自己,大概也是复杂的吧。

一母所出,日子却过得差地别。

严裴,大概还是有些怨的。

蓝乐鱼出去时,宴席已经过半,他磨磨蹭蹭一进去,便引起众人注意。

“舍得回来了?”蓝若言不轻不重的了一句。

乐鱼可怜巴巴的埋着脑袋,嘟哝着唤了声:“爹。”

蓝若言没话,容瑾对乐鱼招手。

家伙心翼翼的钻到容叔叔怀里,又探着脑袋,瞧了眼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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