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然子有时都会想,公子到底是想公子回来,还是不想?

毕竟,自公子出世后,这几年夫人是再未踏入过上桥院了。

公子这胎里带来的病症,夫人想必也是,放弃了吧?

正在此时,外头院子突然飞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星。

然子见了,顿时瞪大眼睛,赶紧提着袍子往外走。

“等等。”严裴自知然子要去做什么,轻声道:“别伤它。”

然子皱眉:“公子,这可是乌星,灾鸟乌星,素来只会周旋于墓地坟头之处,极为不祥的!”

“那它倒是来对了。”

严裴低笑一声,略显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嘲讽:“我这身子,不就是半只脚踏进坟堆了?”

“公子……”然子一阵心痛,却不知如何劝慰。

这时,身后一阵轻快的男音,传了进来:“然子方才想什么?告诉这个病秧子听听也无妨。”

厮然子转头,便看到一位斯文翩翩,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正一晃一晃的走进来。

然子面上一喜,唤道:“于文公子,您来了。”

于文尧丢了一个荷包扔给然子,道:“一包甜豆,拿去吃。难为你一个十二三年岁的孩子成日伺候你这病主子,连门都出不得一次。”

然子忙:“不难为不难为,的就爱伺候公子!”

“没你不忠,紧张什么?”

然子抓抓头,傻笑一声。

于文尧又看向那歪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的素白身影,垂了垂眸,对然子挥挥手。

然子机灵的退下,离开前,还阖上房门。

于文尧绕过软榻,走到前面,正对着严裴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勾了勾唇,问道:“不想见我?”

严裴眼皮都没抬,盯着那只乌星,看得入迷。

于文尧索性挡住他视线,弯下了腰,逼严裴看自己。

严裴这才抬眸,视线,却冷冷的。

于文尧叹了口气,挤到严裴的塌边,寻了个地方坐下。

严裴不满:“不会自己搬凳子?”

“还当你真不理我了。”

于文尧轻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严裴道:“朝杨太医买的,贵是贵零,不过新配方,不定这次有效。”

严裴看着那素锦的袋子,没有去接,视线又转向窗外。

于文尧看他一会儿,将袋子放到几上,道:“喜欢鸟就养一只,要不过两日我带只鹦鹉给你,前个儿在磁街看到一只,还会唱曲儿,唱的不比戏班子的差。”

“不用。”严裴淡淡的道:“养的没意思。”

“喜欢野的?”

于文尧由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瞧着那乌星站立笔直,昂首挺胸,看着倒是有些英武,便道:“起来,我还见过有人养乌星的,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樱”

严裴总算看向他:“乌星也能养?”

“谁知道,那人反正就养了,还取了名字,叫什么来着,哦,珍珠……”

于文尧话音一落,原本在窗外枝头的黑鸟脑袋一转,接着扑哧着翅膀,倏地笔直飞下,落在了窗台前,两只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屋内两人,歪了歪脑袋。

“咦?”于文尧眼前一亮,又唤了声:“珍珠?”

“桀。”珍珠仰着脖子叫了一声,叫完看着两人,再次歪歪头。

“原来是你?我这京都城内哪来的灾鸟!”于文尧着,顺手拿了旁边盘子里一粒瓜子,丢了过去。

瓜子在即将砸中珍珠时,被它躲开,可大概以为有人伤害它,珍珠翅膀一下扇了起来,桀桀的一边叫着,一边朝于文尧飞去。

于文尧愣了一下,赶紧躲开!

珍珠却不依不饶,尖利的爪子,就按着于文尧的头发抓。

于文尧无法,只要起身躲避。

他躲,珍珠就追,一人一鸟在房中跑来跑去,严裴看在眼里,冷清的脸上,久违的露出一丝笑意。

那笑意浅薄,薄的几乎不见,还稍纵即逝,却分分明明是存在过的。

最后,在于文尧已经开始考虑今晚吃红烧乌星,还是清蒸乌星时,那黑鸟突然宛若心灵感应一般,停下追逐,转头看了看窗外,接着,飞了起来,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于文尧难言狼狈的摸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自顾自的找到严裴的梳子,一边重梳,一边抱怨:“傻兮兮的畜生,给它瓜子吃,还为好不识好。”

严裴清淡的转开眸,道:“乌星吃肉。”

于文尧一愣,顿时脸有些涨:“知道你刚才怎么不?”

严裴不理于文尧,这人胡搅蛮缠的本事,他自叹不如。

于文尧梳好了头发,又对着铜镜照了照,才走回严裴面前,道:“给你的药丸记得吃,下次再来看你。”

“不用了。”严裴垂眸:“药也拿走。”

于文尧清隽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拿走也没用,货物出门,又不会退钱给我,我身边除了你,还有人能吃这药吗?便是无法治好你的病,总能调养调养,你跟我犟什么。”

严裴不做声,可在于文尧看来,这就是无声的抗议。

气氛一下安静。

过了半晌,于文尧正想再些什么,却听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

于文尧皱皱眉,迈步走过去。

一开门,黑色的鸟儿,便直扑而来。

于文尧一个反应不及,方才才梳好的头发,又被刨坏了,他到底恼怒了,冷哼一声,手上功夫认真起来!

可那黑鸟刨过一次,转头就跑。

于文尧追上两步,才看到那傻鸟飞到了一个豆丁那么大的孩肩上,颐指气使的“桀桀”叫着,像是在告状。

于文尧眯着眼,瞧着这孩,认出他来。

几日前,艺雅阁之事,他可不止对那乌星鸟儿记忆犹新,那个用一颗糖葫芦,削掉镇格门三队那位领军头领头发的孩,他可也还记得。

蓝乐鱼摸着珍珠的脑袋,安抚它一下,问道:“就是这人欺负你吗?你他用东西砸你?”

“桀!”珍珠大剑

蓝乐鱼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别怕,我给你报仇!”

乐鱼着,看向前面的于文尧:“我的鸟儿,你欺负他了!我怕冤枉了你,我就问你,是你欺负了它不?”

孩个头不大,语气不轻,起话来,满脸严肃,竟还有些人鬼大的味道。

想到这孩子武艺不俗,于文尧勾了勾唇,手指绕着自己一撮头发,笑着:“若我欺负它,不若它欺负了我,你瞧。”

蓝乐鱼看着他的确有些狼狈的发丝,扭头问珍珠:“他是你欺负他,到底怎么回事?”

“桀桀桀!桀桀桀!”

“原来如此。”蓝乐鱼刮刮它的脑袋,以示安慰,又对于文尧道:“你撒谎,我鸟儿,是你先拿东西砸它,它才抓你头发,是你不对!”

于文尧挑眉,心邪了鬼了。

这娃儿还能听得懂鸟话不成。

“它告诉你的?”

“对,它亲口的!”

“刚才?”

“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欺负我珍珠,我要替它报仇!”乐鱼着,的身影窜出去,一个拳头,便砸到于文尧腹部。

于文尧不敢托大,快速躲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眼眉凌了起来。

蓝乐鱼迅速乘胜追击,身子灵活一转,窜到男人右边,脚背踢向他的膝盖!

一大一,在房中上蹿下跳。

歪在软榻上的严裴看了一会儿,端着茶,饮了一口,再抓了把瓜子,慢慢剥着吃。

两人越打越起劲,蓝乐鱼的功夫是娘亲教的,步伐行走间,暗藏八卦奇门之术!

于文尧与他对招了一刻钟,便感觉到这孩子虽内力还短浅,但身手却异常古怪,又过了一刻钟,他虽还游刃有余,但眼中的惊讶,却越来越重。

其中有几招,于文尧故意让这孩子打中,他原是想试试,这孩子的力道如何,却在受创的下一刻,便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这孩子手脚不重,但是打得穴位极准,一个拳头重击在他痛穴上,令他一瞬间全身冷汗,几乎抵抗不住。

第一下以为是巧合,再试了几次,次次命中要害,于文尧再不敢胡来,他加快动作,务必在最快的时间,结束这场由“一颗瓜子引发的悲剧”。

最后,蓝乐鱼到底力有不逮,败下阵来。

但于文尧也没好到哪儿去,那翩翩公子的俊雅,在意在这番打斗中,荡然无存。

此时,严裴一把瓜子也吃完了,他拍拍手上的灰,淡淡问:“打完了?”

蓝乐鱼似乎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一人,扭过头去,却在看到严裴的第一眼,愣了一下。

严裴也看着他,这孩子身手不凡,竟能在于文尧手中过了两刻钟,实属不易,年纪,前途已是无量。

“你……”蓝乐鱼张口,不自禁的朝榻上男子走去。

于文尧立即挡住乐鱼:“我可以打,他不能打。”

蓝乐鱼眨眨眼,仰头看着这武功比他高的男子,一鼓嘴,不高兴了:“珍珠。”

乐鱼一唤,站在房梁上的珍珠飞下来,落在他肩上。

“我打不过他,你的仇报不了了。”

“桀!”

“不行,不能找爹,爹不准我闹事,他会生气的。”

“桀!”

“容叔叔也不行,容叔叔会告诉我爹的。”

“桀……”

“嗯,对不起。”

“桀……”珍珠弯下头,用脑袋蹭蹭主饶耳朵。

于文尧:“……”

严裴:“……”

于文尧一脸,“我就不信你真的听得懂”的表情!

蓝乐鱼很失落,垂头丧气的又看了于文尧一眼,然后眼睛一转,又瞧向窗前软榻上那一脸病态的严裴,沉默一下,突然道:“你快死了。”

这话不知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但却得很突兀。

严裴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只是垂下眸子:“嗯,快死了。”

于文尧皱眉,想什么,但到底没开口,最后他唯有看向蓝乐鱼,语带不悦:“你爹没教你,面对生人,莫要出言不逊?”

“啊?”蓝乐鱼张张嘴,显然“出言不逊”这个成语太复杂了,他还没有学过。

乐鱼抓抓头,有些茫然的:“他本来就要死了,眉心中红,耳垂见紫,脖颈红筋几乎蔓延过颚,这是苦髓之毒,我在我爹的日录里见过,而且看他的样子,中毒必定超过十年之久,若是再不医治,等到红筋过腮,必死无疑。”

于文尧怔忪的睁大眼睛,回头看向严裴,严裴也有些楞,那常年冰冷萧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呆滞的表情。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些恍惚。

蓝乐鱼完,看了看外面的时辰,顿时跳起来:“呀,要开宴了!”

娘亲,让他不准跑远了,越国候留他们在这儿用午膳,午时一刻开膳,开膳前必须回去,他方才与珍珠玩久了,又替珍珠来找仇人,一番搅合,差点忘了。

蓝乐鱼正要离开,可跑了没两步,就感觉后颈被拉住,他转头一看,便对上一双略显着急的黑眸。

“你他是中毒了?苦髓之毒,那是什么?”于文尧问。

蓝乐鱼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的:“苦髓之毒就是苦髓之毒啊,还能是什么。”

于文尧皱眉:“清楚!”

蓝乐鱼不喜欢这人,更不喜欢他现在的语气,鼓了鼓嘴,身子一个灵敏躲避,逃脱钳制,窜到几步开远,再回头,对着这个讨人厌的男人吐了吐舌头,随即转身就跑。

于文尧想去追,严裴叫住他:“算了。”

于文尧沉眸:“苦髓之毒,你不是胎里带来的病症吗?为何扯上了毒?”

“他一个孩子,得不见得准。”

“不,这个孩子分明是知道什么。”于文尧着,不顾严裴的制止,追了出去。

严裴叹了口气,遥遥的见着于文尧身形消失,却突然感觉身子一阵痛力,他脸色一白,身子往榻上倒下去。

倒下后,他四肢便熟练的缩卷起来,他将自己团成一个球,冒着冷汗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袖子,紧接着,强迫自己承受着体内接踵而来的全身剧痛。

十八年来,日日如此,夜夜日次,别家孩子出生,十月能走,一岁能言,言的第一句,不是爹,就是娘,他呢,八月能言,言的第一个字,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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