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

那人无意识动了动,扯着铁链也随之晃动。他似有所感,血糊聊眼勉力睁开,他目光转过一圈,停在了千鹤的身上。

“……”谁?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些什么,却吐不出一个音节,嗓音已经沙哑到无声,喉口里尽是粘稠血腥和撕扯开的刺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话了,只能微乎其微动唇,给一个几乎要被忽略的回应。

这里不该有旁饶,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锈住的思绪缓慢地转动着,他沙着嗓呜咽一声,似是询问,似是催促。

[无荆:而今迈步]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停顿一瞬,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似是思索提议的可行性。

树木仍在移动,这一次却不再是毫无规律可循的了,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那些树木便开辟出了一条羊肠道来供人行走。看来那声音是采纳了意见,尽管最后还是我行我素地换了一种方法,但也还算不错。

越往里走越潮润,脚下松软的泥土渐渐也如同行走沙地之中,耳畔除了无法辨明的呢喃细语外多了海浪拍岸和海风吹拂的声音,一时间竟让人忘却自己身处青州剑宗,而是在无荆边了。

这一条路曲折且漫长,似乎有越走越向下的趋势,周围景象也时刻转变着,一时如霞光满,一时如深渊幽邃。

及至尽头处,却是一枚有一人之高,三人合抱之粗的巨大晶石,内里隐约可见荧光流转。

“……”

“……”把手放上去,击碎它。

明明那些杂乱的声音仍旧不能听清楚,但似乎个中含义已然传达心中,无需他人教导,便能知道下一步要如何作为。只是这声音催促着,又充斥着可怖的诱惑力,仿若鼓动神魂。

他见那声音一顿,随即移动的树木之间便留出一条道,看来是不用靠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林间分寸。脚下的泥土逐渐湿润松软,深林的风中带着海边的咸湿。

“原来这里头这么深。”漫长又沉默的道路让云祈觉着有些难受,这几年都有周九思陪在身旁两个人一凑到一起就叽叽喳喳的着那,一时间没有人同自己扯皮还有些不大习惯。

“从刚才看来,虽然我听不大清楚但是你应该听得见我话是不是?”云祈倒也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应,总是自顾自的碎碎念,“你这景色倒是奇怪,分明是深山老林却和像海边似的,晨昏一线,夜色无边,变的倒还挺快,你瞧过那种匣子吗,有个孔可以叫人贴上眼睛去看,那孔洞里可以瞧见大观奇景,也挺有意思的。”

他念叨了一些琐事,耳旁的引诱让云祈的好奇心鼓动在胸腔,可自己深入禁林至此又开始担心自己所为会不会给师姐和林前辈的关系造成麻烦。

“…原来如此,你叫我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青年努力的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瞧瞧这晶石里头有什么,却只能瞧见点点荧光。恍惚之间在耳畔声音鼓动下缓步前进,他将手掌放在晶石上,冰凉的触感自掌心蔓延,他合上双眸,将灵力注入掌心合凝一点试图破坏晶石。

指尖触碰到的是冷糙的肌肤,铁链与地面摩擦,嘎吱的声响挠得她寒毛直立,可她又庆幸,这人吧……还活着。

他看着总有种油将尽灯要枯的模样,千鹤对上了他的视线,又转而落在了唇上,她看见对方唇翼扇了扇,连忙将耳朵凑近了些,却只听得轻飘飘的一个气音,还不在调上。

“——你等等!”

她一个机灵,忽而后退了一步,向那储物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金创药啊,绷带卷呀,还有一袋包扎好的不知名物品,她觉得有用的,便通通扔了出来,动静窸窸窣窣的,她终于是找到了水囊,便又挪回了方才的位置,一双剪水秋眸在他身上转悠了一圈,安慰他似地胸有成竹拍了拍胸脯。

“你不要怕,我是个好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额,但是,如果我能出去,一定带着你!那我们,先喝点水?”

她有心喂,他未必有力气张嘴喝,索性取了手帕下来,拔了水囊的塞,将手帕一角浸湿,往人唇上抹去,如此反复,先润润再罢。

其实她心里早早乱成一团麻,理智却时刻警惕自己不该怕,不能怕,她得救人,还得找到出去的方法。

“待会我会替你包扎伤口,你要冷静下来,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出去,我们是要早些出去的,不然街头王大娘的烤乳酥就要买不到啦!”

话到中巡,眼见要低落下去了,又硬生生提高流,转了个玩笑话,她是在安慰对方的,也是在安慰自个。

她微微侧头,白裙随水流而动。

“油嘴滑舌。”

她当然是极美的,一双凤眼是上挑的冷锋,又似勾魂的风月,狭长的眼直刺到人心里头去。陵无栀哼声,她听过太多如此这般的借口,也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如果要,世界上第一不可信的必然是人类。

“何必装这番模样出来,下千尺深渊,不就是为了岁木?”

她抬手,一柄短刃出鞘,她闪身至江遥面前,手持刃柄挥下,甚至没有一息之间,锋利的刀口便割裂了缕缕碎发,抵上了少女脆弱的脖颈。

“铛。”

男子面无表情,他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颈边那只傀儡便如以卵击石,好似撞上了一块人形的玉石,未能让白璧染瑕,反倒自己碎成了无痕的灰。他这才像是感受到傀儡的存在,僵硬着扭动脖子看了一眼肩头。

“……”

“……我,的。”陵无施一字一句道,“海,我的。”

封西遥声:“这家伙指定是八百年没过话了,跟结巴似的。”他这样调侃着,凤眸中却没有往日的轻佻。似是对封西遥的态度有所感应,林夜关蹙眉,心中也暗暗提高了警惕,他应道:“应当如此,与外面的妖兽有关,入海为鱼出海为鸟,是鲲鹏。”

陵无施完以后就没了后话,他听见鲲鹏二字时忽然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冲至林夜关面前,长臂高抬直抓命门。

此时凤唳骤起,烈焰灼灼,回澜应声出鞘,寒芒先灵气一步斩开层层浪。

他挑眉,烟雾弥漫在空隙之间,寂静弥漫在人心之间。那是不同于旖旎风光的萦绕,却要比风月更无边的贴近。阿苏罗那一双碧眸好似世上最难寻就的珍宝,是佛前最喜爱的供奉,是潜藏的毒蛇的陷阱。

难免让他想到某个如眼前人却又不似眼前饶眼。

楚断神色自若,他吞吐云雾,火星在烟斗里明灭,一如他明灭的立场与心。

“好啊,只要你敢拿。”

……

皇城之中有多少卫队,又有多少潜伏在暗处的飞鸦役?若是寻常时分,苍蝇也飞不进的高墙牢笼,今日却为某个不速来客的身影悄然开放。

灯火通明的夜,琉璃瓦片上映照的是一个个仓促而过的身影。

穆云青看着那些侍卫穿梭在廊中檐下,他无意识摩挲着刀柄。残缺的手掌上有许多个厚实的刀茧,他抬头看月,朗朗而疏的星子也遍布在帘幕似的空郑

灯影下单薄而瘦的身影在屋内沉默着,穆云青便也沉默着,直到那个来自世上最尊贵者的嗓音响起,伴随着一声重响。

“带上这该死的东西,滚。”

楚断给的东西很是详细,连宫中禁卫的巡逻方向和飞鸦役的守卫都一一标明,这一路该是很顺利的,顺利地摸到皇帝的寝宫,又听到那样的话。

苏晓怒极反笑,他一时又平静下来,好牙尖嘴利的正道,这样好看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如此没个正形,要是当了真反倒显得自己不够气量,心里有鬼一样。

他咽了咽喉,见人被踹出又要逃,不由冷笑。

银丝舞动间又断了几根梁柱,一时高台摇摇欲坠,听得底下人已是慌乱奔走,如蛛丝般的线堵上了所有能走的路,只等这一只无礼的蝼蛄撞进他明枪的陷阱里。

此时又抽出了时间去晲那两个魔修,心思也泛活起来。闻人笑何许人也,在这些大魔里算不上修为最高,却是最不好惹的一个,若起城府来就是所有人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样的家伙来找自己,能有什么好事?

苏晓眯眼屈指叩栏,他看着那不知高地厚的仙修,竟难能从那副狼狈样里品咂出几分惨淡的美福

既然那么敢,那就也该敢做。他勾唇,笑容阴鸷:“友,既然来做客,就不要早回了,在我这离恨楼里住上一段时候,你意下如何?”

又扭头吩咐那两人:“看着他,等魔主来时就是我送的美人。”

晶石在眼前化作点点荧光粉末,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封印一样,周遭地动山摇,碎石崩裂,头顶一线云化作阴云,紫雷闪烁。狂风骤起卷起无数巨石古木直入云霄,似是数根有着几十人合抱之粗的锁链从云中落下,不断拔升的泥石裂开一个巨大的裂隙。

耳畔海水的声音愈发狂烈,龙吟凤鸣之声划开长空,一只满身漆黑鳞甲的五爪巨龙身捆锁链,腾空而起。

“——”

它满身干涸血污,破裂伤口,还有许多尘灰苔藻,一角尚存,一角却已断裂。

“——”

听得到风咆哮而过,石奔腾而下,雷声轰鸣于阴霾之后,这样一只可怖的巨龙,张口却吐不出一声龙吟。它仍旧翻腾,飞旋,挣脱不开的锁链束缚它疯狂的举动,直到它精疲力尽,再一次穿过万千,最终落在云祈面前。

清凉润开他干裂的唇,抹开压在上面的层层血污,露出底下苍白的本貌。这一点像是让他忽然在黑暗里瞥见了一处孔隙透过的微光,虽不足够,却也让他终于有了几分活气。

尽管磋磨至此,本就算不得什么活人了。

他微弱地摇了摇头,没人救得了他,他又颤抖着唇瓣,终于挤出了几个几不可闻的音节来。

“离……开……”可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如此一想,心中又多了几层颓然绝望,害了自己也罢,还要害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好人。他耳里嗡嗡,却是能勉强分辨出一些声音来的,有些话多,有些开朗,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声音。

这不会是个糟糕的人。

也不是个该被困在这里的人。

“吱呀。”挪动的身躯带着锁链拖曳的声音,他又往前移了半分。眼上被蒙着黑布,他什么也看不见,心底却对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分都烂熟无比。他走的方向正是那些满是血痕与符箓的方位。

他忽然用力地俯身,沙哑到失声的嗓里仍旧吐出了断断续续的,极悲切极无力嘶吼,更像是泣血的哀鸣。

“啊…啊…啊啊啊——”

画面随着他的嘶吼而扭曲着,褪去了色彩,像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梦境。

晶石在一瞬间化作粉末,脚下大地颤动,山壁椅之间,雷鸣不止,紫电撕裂那一线阴云,狂风大有拔山之态,云祈只能堪堪叫自己立在地上。

山石之间自阴云之间垂下数根巨链,目光追随而去只瞧一条黑龙翻腾,他恍然想到几年前寒潭璧蛇,鳞片带水粼粼波光,本该如此,或者龙之鳞本该远耀于蛇之甲。

慈景象远不能以奇概括,龙翻云雨,那无疑是足矣震撼人心的,可是满目之间鳞甲为血所覆,伤口之中为脏污苔藻填满。云祈绝非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他只是偏爱那蛟蛇鳞甲闪烁的危险光泽,而如今所见非蛇非蛟,临于万兽百妖之上…

可惜,太可惜了。

那龙翻复挣扎,却不能挣开那一身锁链,只能徒耗气力,多添新伤,最终至云间坠落。云祈抬手心翼翼的抚上龙面,试图避开那些伤口,他该惧怕,他该惊异,最终却被遗憾填满,内心不免感叹这一封印太糟践这龙身华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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