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春困厌厌,轻寒早疏窗前,淡折梨雪。牖下久坐习白术,衣云卷暖,未觉晴午至。懒抻腰,又三两点徐白飘然至,迷迷覆眼。

半睁鸢瞳,瞥叶间软垂绦,轻鼾伴蝉嚣。踮脚探横枝,悬琼簌落纷飞雪,春风晏渡满庭芳。

不醒酣乡客。

无奈摇了摇头,临走前道:“前几日浸的银殊草,放哪儿了?”

那云间依稀有呓,

“昨日火锅差点儿料,师姐们拿去凉拌了。喏,你好吃的那个便是。”

“……”

心间隐隐作痛,捂着胸口缓缓行至扃前,门槛近在半尺,却是举步维艰。这下好了,炼丹的药材拿去做了火锅料,如何去和师兄解释。

无意心动,偏遇惊鸿。

反应过来那身影为何人,心中搏动不平反炽。暗骂一声,还想师兄呢,命都快不保了!骤然醒了几分,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貌乖巧,展颜寒暄道:“早——云师兄!”

平日都是云清绮还未走近自己便迫不及待冲他挥手,但愿今日别被看出什么古怪。

虎牙微露,弯眸一如平日。

“师兄也来找乌衣望蝶君?”

红鲤嬉戏,无意惊起池轻浪,波纹如篆。而倏尔远逝,往来翕忽,又如乱花残红谢了,于池水中盛放,成一种灵动娇态。雾蒙蒙,山青青。游蝶时时舞,娇莺恰恰啼,刚见苍鹭东西飞,只一瞬,便不再,不知飞到谁家去?柳条纤柔,若西施瘦腰,随风轻椅,一时媚态无二。

柳叶无力,顺风而下,便伏到俏儿郎肩头,好乖顺。

垂眼低眉间,温柔乍见,只道公子只应见画,不该染尘世霜雪。

牡丹纹托白玉面,眼角堆万种柔情,眉梢又上百种冷清。笛声悠且长,顺着春风来,要往重峦叠嶂中去,好风流、好惬意。忽而蹙眉,收了音,停了指,将玉笛别入腰际,放眼风落肩头,方觉此物可怜幼。冷冷指尖轻轻抚过鹅黄柳叶,薄唇微启,吐气,吹拂去。漠然看它坠地,再不肯给予一份目光,遂盈盈迈步,扬长而去,冉冉向山中趋。

春来,花间山峦环绕处,有溪潺潺,流淌过,尽是桃花水。

儿郎行走处,花光艳、草色新。只可惜他非陶公、更非武陵客,自无多情心。木讷望去,便罢了,再不提起、再不相看。

冤家路窄,尚未到门前,便打眼望那阎王。脚步也不因此快或慢,只作不见,往阎王身边一站,定了脚步,拱手俯身,成恭敬庄重态。平日于生人惜字如金,此时却不该吝啬礼节。罢,罢,罢,莫管它的生与熟,权作问个好,其余更不必攀谈。

:"姚黄谢不敏,请见前辈。"

收了姿态,目不斜视。眼风落在师兄眉眼上,心上却挂阎王。她桃面娇憨,然纯净,若非相熟,翻江倒海、叱诧风云,诸如此类之词,合不该来比这女儿。叹只叹,惜只惜——太熟了,熟得连她张牙舞爪时,头发丝儿往何处飘都一清二楚。

——且莫看此时安分守己,平日里见,混世魔王尚不足摹她之一二分乖张。

:"千姑娘,您安。"

沈誉好酒,常年于腰间别着酒葫芦,对他来,现有身家地位能与所持灵剑平起平坐的,也就唯有它了。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总得挑一个更喜欢的吧?在我看来,你心里定是有答案的。”一起出任务的同门曾因沈誉那珍视劲打趣过他。

而他也只是拿起酒葫芦,饮下一口酒后,朝对方笑答道:“我全都要,剑在酒在,我方为我。”

他倒是也懂得自力更生,避免在修行外开销过多,自己摸索了些造酒的门道。每年修行任务外的闲暇时光,便是花在了这方面。冬夏乃寒暑,为储藏良辰,而春秋温凉,既是收获酒酿的日子,亦是搜罗原料配料的时间。这一来二去,差点忘记了该领的宗门任务。

待他将与酒相关的物什都打点好,酒葫芦也满上了新出窖的佳酿,背上灵剑重荣,便动身前往那接任务万年不变的老地方了。

今日领取宗门任务的值班者他是有印象的,是剑宗内门的师兄程璧。沈誉虽不算拘礼之人,该做到的礼数他也不会少,再者,人家实力确实能让自己信服。

“程师兄早,今你当勤?难怪这风是推着我过来的呢?”沈誉接任务时总会不太急的问候两句,因为一般在他后面也没啥人接任务了,“咳,好了言归正传,这次指派的宗门任务难度系数大吗,让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夜半梦醒,料峭春寒恍惚叫人思起冬日,不过总归是开春了,这世间如此,人也如此。

他今日醒的早,待是日常的晨练过后与师姐约定的时间尚有段距离,干脆于桌前替自己的傀偶上了新妆,试试前两日买的胭脂水粉。

等窗外的鸟雀叫的欢了,连那圆滚滚的麻雀都拍着翅膀落在窗台上啾啼,才伸了懒腰将这傀首放在一旁。

“江师兄今辛苦。”

跟在周九思身边从善如流的冲人施了礼。

自己的好师姐向来活泼,就像是迎着春风的一朵娇艳的花,他也乐得在师姐身后做个跟班,这两年相处下来倒也是轻松不少。

“师姐又是什么时候摸得我的牌子,我瞧我那私藏的灵石都少了几块。”

初来乍到,午夜梦回噩梦连连,惊起涔涔冷汗。睡不着索性任性一回,拾书点灯,倚窗夜读,伴墨香晚风,心绪渐静。

第二日果然精神不足,好在凭意志力仍然早起,未误了时辰。早课一毕便依吩咐去领宗门任务,路上糊里糊涂差点走错道。睡眠不足是个大问题,先生曾,神不足则多思。心事装太多易满,太满就挥不好剑。

练剑的人握剑要稳,眼里心里都只有手中的剑,这也是先生的。他总是懂很多,是下最博识的人,可惜现在应非已无法再请教他。

恍惚间早春初绽的梨花落了满身,应非抬手轻轻拂落肩上雪,又继续前校今日当值的是内门师兄,并不大熟,人有点多。应非静立片刻,待师兄看过来才俯身拱手一礼,平稳答:“程师兄,弟子应非,前来领宗门任务。”

彼时郑湄背对着翳下那一线橘炽站立着,艳丽浓烈的霞光铺在她瘦削的脊和乌黑的发上,发间孤零零的一支素银簪子熠熠生辉,她惯来不爱珠饰脂粉,郑觅容曾掐着她的肩将她按在妆镜前,金钗玉坠压得头痛,浓脂香粉熏人发晕,两败俱伤。

“我名叫郑湄,师兄——”

她的声线是刻意压下的低沉,不同于十六七岁少女的甜美或是清脆。逆光之下,一双浅淡罥烟眉平平舒展着,她生得一双最宜含情的桃花目,若弯眉巧笑时该是绰约柔婉,可她偏要摆出一张冷脸,十足的漠然。

“我初来云都,是不是应该拜见……”一时卡壳,郑湄思索了一下“咱们的上司?”

光正盛,清风敲。

鲜艳的曦与飘摇的影周折着团作斑斑点点的隙孔,挽过一水儿薄碧的少年郎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踩那暗色攒成的浪。他正一边和不知打哪儿来的雀鸟嘀嘀咕咕抱怨昨夜枢眨眼太吵,一边随手拦下了新柳递给草尖的太阳光:也不知鸟儿是听懂还是不曾,啾啾喳喳地正好落到他那正滴着晷景的指尖上。

“——唔?”

——杏子眼对豆豆眼,他哧地展了声笑。

待到少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思度着要不要顺势就带着这新友一并去见师兄,一声问呼却掀了一阵翅羽扑棱的窸窣——鱼归海,鸟归林,云朵自是不会落下劳什子憾色,他也只是拍拍手便笑盈盈地转眼看向了那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边的后辈,而那密而长的眼睫正扑着细碎的风——仿佛真烂漫,仿佛了如指掌。

——他正凝着他。一点点黠色,一点点熙光。

“我确是来领任务的。不过,明明已经不——早——啦——。”

“是今朝的星还是昨夜的月呢——竟绊了我们榕榕的道。”

……啊,若是只论那活泼雀跃的神气,一时倒是有些让旁人分不甚清究竟那位才是后辈了。

春日初晴的竹林,带着午后泥土的清新,在石椅上坐下,轻抚琴身,手指灵活在上面拨动,一首随心而作的曲缓缓流出,不远处是傀儡朱砂在随着琴声舞剑,剑法也是随心随意,不一会剑上就串了一串竹叶,像极了盛京西市街边卖的炙肉。

于自己而言的早课已经结束,只觉得自己总待在这并不是个法子,倒不如去看看最近宗门可有什么适宜任务可接,不然家里的灵石花光了,灰溜溜跑回去可对不住她们。

沐泽换上门派发的衣物,扯了扯衣袖,只觉得有些不适应,又觉初春易凉,哪怕自己如今寒暑不侵,却仍习惯披上一件青色的长衫,嘱咐好另一个傀儡丹青看家,自己便背着那张琴去找接任务。似乎今日当值的是程师兄,想起月明兄长待他似乎有些特别,不免对他更为亲近。

许是错过了时间,目前并无太多人在慈候,不过片刻就轮到了自己,有些紧张与期待,偏长的衣袖袖口被自己紧紧攥在手心,但在踏进那里面后,在江家浸染多年习得的礼仪风度便将这份紧张给掩盖过去,走近行礼问安,最后才是目的。

“程师兄,最近可有适合阿遥的任务?”

佛心灵无尘,佛众生皆苦。

朝日第一缕光映落耳侧金月,他颈悬七宝璎珞,周身似镀无量光明。微微上挑的眼尾如欲飞的燕,缱绻辗转于璀星般的眸旁,遮蔽其后不见边际的夜。

他在夜中卑如蝼蚁,肮如蛆虫,在苦痛焰火中挣扎嘶鸣,日夜求佛怜悯谛听。

可佛不语。浮屠三十七重,竟无一处供他诉。

佛既渡世人,缘何不渡他?他问尊者,尊者言因果业报,他悟,恶果不够,佛乃不得见。

于是他日日苦行,以骨血浸就一双掌,渡世人去往极乐之境,诉他的孽障。

他以为如此,佛便回眸。

启门入室,檀窗外金乌渐升,一束日光强硬将佛室割裂。尘埃在光中起舞,而他的影如恶鬼,缩在不能见光的角落。一如亡灵困顿他在每个寂寂的夜。

他摊开一双大掌上前,他的掌与他的面容很不相称,像拉纤绳的船夫该有的掌,粗砺生茧。一朵石莲静卧其上,明暗光影之中,他言

:“阿苏罗,有劳。”

他奉指尖莲,再归地间。

色初明,少年便睁了眼起身洗漱,束长发,着制服,配长刀。

一切按部就班仿佛早就被人刻在骨子里,软底的布靴踏过青石板的长路,风扫过面颊,他被一声啼鸣惊起,抬头瞧见了鸦影划过却霞阁的飞檐。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似乎是让自己的思绪不要随着飞鸟飘远。

要找到今日值班的顾渺闲并不困难,一路顺着石板路,透过弯角的枯枝便瞧见了对方伫立的身形。

“我来领取任务。”

张了张唇,似乎是觉得自己出口的话有些不太妥当,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轻轻的补上了半句话。

“麻烦…麻烦了。”

他眼底盛熹光,似洞悉,似诱引。以致目光沾了这笑意,便再也挪不开眼。应知他不是晏和春景、应知他不是柳下莺啼。是湛湛寒露卷新叶,是水中映日粼粼光。

清跃在心上,柔软浸凉。

摇了摇头甩去不想干的思绪,除去要费心想着掩过银殊草这事儿让人有些提心吊胆。倒是真喜欢师兄这与他们无异的语气,没有那些端腔作势,起话来也亲近许多。

“昨日丹书看得晚了些,一觉睡到日高照,才来得迟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摸摸后脑勺,不太敢正对他目光。不过…心不在焉地瞧瞧觑一眼,方才好像看见,云师兄的睫毛是真长,轻轻颤起来和扇子似的。光都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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