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听见师兄此般道,心中也定了几份,河州那边她还算熟悉,没上剑宗之前她一向手脚不安分,时常到处美其名曰“云游”,实则只不过是四处贪玩罢了,不过倒也使她知晓了河州的地形如何。如今却是实打实去做正经事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新奇的雀跃。又不禁望向肩头盘着乌蛇的男子,想不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男子居然是她的师兄啊。一边惊讶着一边眸光却望向程璧,也是恭恭敬敬地接过石牌后十分尊敬道,

“多谢师兄,我会尽力的。”

听到身旁男子的温声细语,便又反应过来,噙着灵动的笑意,一双蓝眸不自觉眨了眨,轻笑着吐露些俏皮话,

“师兄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啊,师兄样貌如此纯良,莫要教人路上给拐了去。”

她预先回了一趟屋舍,换了一身藏青云袍校服,她虽不大喜欢这种闷气的颜色,但毕竟初来乍到还是个新弟子,多多少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再者穿这身衣服出去也教人晓得了她是剑宗弟子。在她眼里还是最后一句比较重要,嗯,如此甚好。她带着一堆灵草灵丹便也上路了,路途不算遥远,但一路上也少不了摸鱼逗鸟。到河州时已近黄昏了,想来她是听从了师兄的意思,一点儿也没赶时间。不过听河州韶都有众多世家聚集,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容、谢两家。而她此行的目的便是容家了。

黄昏光亮愈发强烈,火阳半落,周遭华云红橙交织出色彩像是激起层层卷浪,大约凑成一片朦胧火海,极是波澜壮阔、妖而不俗。她来到容府门前,率先规律的敲了敲大门,尔后抬手间发觉云袖沾了些风尘,便垂下手来站在一旁理了理,一面也在等候容府来人。轻扯出袖里的石牌,上边刻着“云中有鹤”四字,将令牌反转过来,便又见“青云”二字。

他颤着睫,凝视指上新生的莲。他并不熟识应朝,也无心于他,只一颔首,权当知晓。

既是伽蓝授意,无须多问一二。

掌心纳莲,他阖上双目,隐入昏暗之处。

癸州阴冷凄清,苍冥蒙郁郁灰幕,久不得见光。霜风沙声响过,腐朽暮气环聚城郭,群山枯树皆如鬼魅。

他入夜抵泗水,城内雾瘴萦漫,乃见一两个辨不清眉目的提笼人匆匆行过,此外再无人迹。城池万家无灯明,只玉轮伴他。他孑然行于倾泻月光中,月白衣袍印就金纹在清辉下明灭,广袖藏一段雪白的臂,细腻摩挲袖摆处密嵌的一转经文。

他分明铸金身做佛,却如肃杀恶鬼出世,裹挟阴风入此间炼狱。

空城难闻人气,风渐消弭,却有细声音窸窣作响。他忽止步转身,夜色苍苍,仅这一处屋舍外所悬油灯尚亮。

足尖未动,他立于门外。阴翳遮蔽其靥,他脸色苍白,两片唇瓣却泛着润过色的红,一双碧瞳在灯下掠过冷冽的光。敛首,声音如同平静无波的水面

“国师。”

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破开的衣服和伤口,而其中掌心一片模糊血肉最为严重,胸口也隐隐作痛。

沈誉:

你落下时因着有树枝作缓冲,没有受太大的伤,只划开一些皮肉伤。环顾四周,身边除了一些碎木块外没有其他人。再细看,却恍如落仙境,眼前不是什么树木灌丛,而是个头与树木一般大的蘑菇与青草,其中夹杂着一些植物,都是往日里渺而不起眼的,此刻却庞大了数十倍。

千鹤:

与另外两人不同,你在快要坠地时却像是落入一滩沼泽一样,忽然周遭幽暗无光,身体难以舒展动弹,像是被囿囚于黏腻之中,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是以当身体触及一片冰凉地面时,并未有受伤。

你显然是一个人坠落簇的,空中有几团坟中常见鬼火晃动照明,四周环顾,却悚然发现这里哪里有什么能让你坠落的地方,分明是一个上有圆弧顶的山洞。

可自空中坠落,如何能坠落山洞之中?

这山洞也古怪异常,石壁和地面不是什么岩石,而是一块又一块黑紫色的晶石,平滑光整,唯有些些裂隙。

——真就,怕什么来什么。

平静局势被轻易打破,马车毫无征兆地晃动,外部气流挤压,摇摇欲坠,她扶着车壁与沈誉对视一眼,憋不住唉唉一句叹。公主的鞭法耍得极好,在马车即将被压力挤碎时,终于是把他俩给拖了出来。

千鹤怕得紧,心脏怦怦跳得剧烈,她是胆儿大,但第一次碰见生死关头,还不是脸都白了,她本能要去回应公主,但唇翼颤了几下,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三人失散无疑为最坏的结果,而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在坠落期间,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洞底地板冰凉,千鹤还没缓过劲来,掌心触摸身下地板告知,她确确实实还活着,四周乌漆嘛黑的,唯有几团鬼火,摇曳照明。

她是往下掉的,按道理如果能往上爬,指不定就是出口了,所以当千鹤抬头透过鬼火一点光亮,瞧明白了这是个圆弧顶洞时,她仿若是坠入了冬季寒冷的湖水里,渗得慌。

“……要命。”

她发自内心由衷的感叹——这坠落的方向还怪,精准的哈。

四周洞壁平滑得出奇,堆砌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黑紫晶石,她拿指尖扣扣那些缝隙,只扣下一点粉尘,沾了一手黏黏糊糊的。她往晶石上随便一抹,掌中蓄灵力,一力击向洞壁。

凛光倏过,他避身不及,去路遭逢,掌恰让人桎梏。来者出手诡谲狠毒,寒光堪割落几缕金丝,利刃斜插他脚侧。

他正运气御体,欲脱身而出。怀中人却替他受下一击,匕首深没人手骨,少年若脆弱幼兽偎他怀中,他刹那恍神,冷光入膺,钝痛递他心扉。他回身撤步,凝气抵刃深入。再回眸,乌鸦已衔玉而去。

那两人皆有金丹实力,不可贸然追。他敛目,将眸落在怀中少年郎面上。掌叩人颈,指甲细细划去其似雪的靥,拨上殷红的唇。他垂落一双睫,低声呢喃

“真漂亮。”

不知待会要见的,会不会更漂亮。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足履声轻,入他耳畔。佛偈戛然止于唇边,他眸中明灭,瞳映来人——两位修者,修为在他之上,其中一人实力不可测,皆是重山的人。

男子行至他身前,他眸藏郁色,冷眼观人,下一瞬胸口似遭人掏心挖肺,痛意噬骨钻袭他四肢百骸。他齿牙浑欲咬碎,唇隙溢血,腥锈味笼覆口鼻。他瞳仁一缩,似终寻到猎物的蛇,兀然勾唇,碧绿的眼里涌动阴鸷笑意。

男人桎梏他躯干,他自知挣扎不得,心续佛偈,眸色沉沉,渐渐晕厥过去。

-

石牢昏暗难辨,烛台幽幽,残留零星火光,栏杆缠绕驱逐恶鬼的符,牢门阵法弥散亮光。

他步行声笃,眼风一扫,伸探裹覆绷带的掌。符咒灼烧指尖,焦味蔓延狭窄间域。他垂眸,凝视着指尖一点焰色,似浑然不觉痛楚般细密摩挲指腹

“关我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他眉间伏着轻佻的风情,唇与齿相叩,骨血中都滚涌肮脏的声音

“还是,这便是大雍名宗的待客之道?”

他本不明对方身份,但重山门下,实力深不可测,应是伽蓝过的那位。

他难以忽视地牢中源源不断的威压,似凶狠的兽正窥伺埋伏,难掩噬饶危险气息。目视面前黑暗,他隐有笑意。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疯犬,贪婪地站在栏杆后,垂涎着镌刻那人灵魂中的香味

“楚断。”

“应非。”

他念过便记下了,从师弟手里接过蜜柑,入口比平日里多了几丝甜,听人轻言也权作调侃,低头拾去他掌心橘皮。

待收拾完面前狼藉,目光落在跳脱笔记上,哑然失笑,“这位前辈当是性情中人。”

视线凝在谢,楚二字上,虽不曾留意江湖上那些纠葛逸闻,但如今谢家向来杜门不出,己所知的楚前辈虽与谢家交好,但前辈为人无有二话,一时竟也觉不出这句“不是好东西”是有几分玩笑在里头。

他正覃思,却给眼底金光晃得眯起眼,昏昏然不忘捞起乌蛇护在怀中,适才思绪戛然而止,索性便搁置下来。

再睁眼时,四衢八街如登春台,身处其间难不染就几分尘寰快意。簇捱三顶四,乌蛇早早缩回了袖中不凑热闹,牵着师弟袖边避开人潮,凭依廊下花灯再翻书。

“不同他讲几句吗?”

身形至暗处低伏,呼吸也放到几乎听不见的慢,灰黑衣袍不见月色,连面料上的云纹都是看不见的暗。

一声轻笑自楼中传出,便明了局势反转,方走出角落显了身形,看着雕花楼窗内走出的艳色,却眉头微跳起来。

心中腹诽一声临渊脂粉销量大抵也在这占个大头,面上听了传唤后只恭敬抱拳,回了头朝楼下师妹传了个音,道

“师妹,无事了,上来罢。”

便撑了窗台伏身翻进屋内,径直行至苏晓斜后三步,便定身不言。毕竟如今境况,老大的吩咐也只能往后推了。

听得那一声“牡丹”,疙瘩便从脖颈处自上而下泛开来,却不是冷的,心底复杂着这苏晓同先前那绛前辈的异同,却只瞟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将注意集中到那正派“牡丹”身上。

那人修为大抵是很高的,否则孤闯离恨楼这档子事不是谁人都有胆子,收了心细细看着那人身姿,暗暗一句长得倒是不错。

却也不是调笑意味,只见过莺燕无数,这人也的确抓人眼球罢了,又见那一身丝缕华贵不已,如此花里胡哨,大抵是花间中人吧。

只愿这件事快快结束,也好早些完成老大的任务,至于正反相争,总是必然趋势,这平静了几年,左右也该出点事情了,却乱世出英才,也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变故罢了。

“…这不是剑宗。”

再睁眼时地一新,他呆愣一瞬,无所适从在感受到袖角力道时销匿,抿抿唇低头跟上师兄。

他对什么谢家楚家都一知半解,只平白对这留下霜玉的人产生几分好福

这书中也许是用了什么传送阵法,又兴许是什么考验饶幻境。

他下意识攥了一下剑柄,又后知后觉把霜玉收好,打量起陌生的环境。

“这本书的主人送我们过来,应该有什么缘故…我现在太弱了,霜玉大概不怎么想理我。”

他话做事向来认真,就着师兄翻书的时间,又走出几步随便抓了个路人打听起来:“劳烦,这是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贺师兄一向做事随心所欲的。”他调笑两句,听闻姜潼疑问,因昆山夜光这一桩烦心事了结,也便活跃了八卦的心思。

他解惑道:“你应知道赵粉谢允山师姐?那是她父亲,现任的谢家主谢雪浮的事了,许多师兄师姐都听闻过的。”

谢雪浮因着谢府不出世的缘故,并未在花间修行过什么,只挂个名,是个正儿八经的普通人。不过这没对他的名气有所损害,据此人相貌极俊美,先皇钦点的探花郎。

“丹青是谢家主送他夫饶定情礼,听闻内有一方世界,是个极罕的芥子,若你想了解,不如去问问谢师姐?”

-

女子叹息,她在此处浪费的时间已经超出了预计,在躲闪开掷来一剑后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也算是不巧,春风拂槛本是两边生意都做的中间人,虽两年前站了正派,但来往也还算和平,偏就自己遇上个死脑筋的丫头,非就不撒手了,着实让人伤脑筋。

那也没法,东西她是一定要拿的。

女子衣裙飘然,她借春决明投来的两枚暗标而上,足步腾挪,眨眼间便跃至春决明面前。

“你也知我如豺狼,还偏要送死?”她冷笑,修为压制之下,纵然这丫头有大本事也奈何不得了,她不欲废话,指尖微动便要就着脖颈把人掐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