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刺探

徐敏达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双眼无神地盯着帐子顶,像一具尸首一样僵硬着四肢,一动不动。

那段刻意被自己掩藏在时光深处的儿时记忆就如同一只奸诈的恶兽,时不时就要张牙舞爪地探出头来巡视一圈,徒留下一地狼藉和再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眼直到天明的徐敏达。

徐敏达心如擂鼓,狠狠喘了几口气,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片黏腻冰凉,他稍稍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手臂传来钻心锥骨的疼——自他受伤已经一月有余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中,徐敏达十分配合大夫们的治疗诊治,只可惜收效不大,到现在受伤的左臂还是没有要痊愈的迹象。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徐敏达浑浑噩噩地想着,他此时好像还沉浸在之前的梦魇中,神魂似乎还附着在四岁的自己身上,没有回还。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想了起来?现在明明不是缅怀过去的时候。

徐敏达咬紧了牙,用完好的右臂挡住了眼睛,一点温热的液体刚从眼眶中流出来,就迅速地被单薄的布料吸收了。

就在这时,徐敏达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没有心情关注来人是谁,也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模样,所以徐敏达并没有把手臂从眼睛上面移开。

来人走到徐敏达的床前,定住了脚,少年清越的声音让徐敏达想无视都没有办法:“义兄。”

来者竟然是徐子晋——任凭谁看见自己颓败落魄的样子都好,徐敏达独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一丝一毫的弱。

徐敏达迅速移开了盖在脸上的右臂,半撑起身子,冷冷地注视着徐子晋,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嘛?”

与徐敏达的冷淡截然相反,徐子晋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闻言答道:“我来看看义兄。”

徐敏达“哼”了一声,不无讽刺地说:“那真是谢谢世子对我的关心了。”

徐子晋并不着恼,仍是好脾气地与徐敏达攀谈:“义兄猜弟从何处来?”

徐敏达不屑地瞥了徐子晋一眼,没有回答徐子晋,徐子晋仿佛也并不需要徐敏达的回答,仿佛一定要让徐敏达知道一样,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弟刚从文华殿大学士的府圬来。”

文华殿大学士?徐敏达一心都扑在武功之上,对文职的官位并不是十分清楚,他稍稍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子晋到底说的是谁的府邸——慕容婧父亲的职位不正是文华殿大学士么?!

徐敏达沉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屋子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去‘她’家做什么?”这个“她”指代的是谁,不言而喻。

徐子晋轻飘飘地一笑:“去看看她。”

少年流泉一般清亮的话音未落,徐敏达一个翻身起来,受伤的左臂耷拉在身侧,完好的右臂就想去抓徐子晋,就如同在东庆寺后山那次的重现一样。

可是此时不比彼时,徐子晋这次有了防备,见徐敏达起身就往后急退,加之徐敏达受了那么重的伤,身手到底没有往日那么利落,一抓之下竟然扑了个空。

徐敏达半跪在床上,喘着粗气,他手臂微微地颤抖了起来,看得出这个男人在极力遏制自己的颤抖,就连徐敏达的脖子上都迸出了青筋,但是很可惜,收效甚微。

徐子晋站在离徐敏达两臂远的地方,目光淡淡,语声澹澹:“弟真的很好奇,义兄跟慕容家的大小姐到底是何关系?为什么每次弟一提及那位大小姐,义兄的反应就这么大呢?”

徐敏达眼中的怒火恨不得化为实质,把徐子晋燃烧殆尽。他知道论口舌,十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徐子晋,既然说不过,干脆就不张口了。

徐子晋见徐敏达不说话,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说:“既然义兄不愿意说,那么就让弟来替义兄说吧——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义兄心悦于慕容家大小姐?”

徐子晋见徐敏达瞳孔一缩,知道自己是猜对了,这件事其实徐子晋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第一次从徐敏达本人这里得到证实。确认这件事,让徐子晋心中不是很舒服,少年不为人知地咬了一下牙,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这一刻自己心中升起的不快。

这种不快代表了什么,徐子晋自己也很明白,不过他偏偏放任了这种不快,接着说:“这位慕容家大小姐,从四岁开始就一直随其母颜夫人一直住在沽溪山上的慕容家别苑中,未尝下山一步,直到今年元月才因为颜夫人的丧事下山,真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一位闺秀。这样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义兄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以认识,并对她情根深种的呢?义兄是崇元二年被我父亲带回徐府的,从时间上算,也并没有能够见到慕容家大小姐的机会啊?所以,义兄能不能为弟解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敏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知道徐子晋聪慧,但是不知道他竟然厉害到了这种程度,放弃了询问别的细枝末节,直接从根源上提出了他的质疑。

自己是怎么认识阿婧的,这原因如何能解释?难不成要大刺刺地跟徐子晋说“上一世我跟阿婧就是夫妻,这一生你也休想插到我们二人之中?”

徐敏达沉默了。

见到徐敏达沉默,徐子晋也沉默了。

在徐子晋眼中,慕容婧与徐敏达这二人都有古怪——慕容婧两次失口在他面前说过颜瞬清是颜家唯一活下来的人,而徐敏达又不能解释他到底是怎么认识慕容婧的——这两件事都是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这两个本应是陌生的人又偏偏在东庆寺以意外的方式被连接在了一起。他们二人提起对方时候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徐敏达对慕容婧的态度是敬之爱之,恨不得把她捧做掌珍;而慕容婧对徐敏达的态度就很自相矛盾,像是极熟稔的样子,不自觉地就表露出了对徐敏达的关心,然而在理智上却不断地让自己远离——简直就像女子在对待移情别恋的负心人。

负心人么?

徐子晋不露声色地瞟了徐敏达一眼,想从徐敏达的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在徐子晋眼中,徐敏达就是一头狡诈的狼,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徐家,窥伺着父亲,窥伺着爵位,现在他又窥伺上了慕容婧。

徐子晋有些发狠地想:“是不是自己拥有什么,看上了什么,这个人就要来跟自己抢上一抢才肯罢休?”

追根逐底,两兄弟最大的矛盾其实就是在这里,权力与地位,才是男人们千百年来一直争斗的东西。

至于慕容婧,不管是真心还是意气之争,到了这个份上,徐子晋都不可能会放手了。

大概是徐子晋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徐敏达开口了,声音喑哑:“我与慕容家大小姐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向世子一一禀报了?”这是摆明了不打算就这件事情再说下去了。

不说?

徐子晋挑眉冷笑,很好,不说也有不说的办法,他气定神闲地抛出了一句足够让徐敏达发疯的话:“慕容家小姐品貌过人,娴良淑慧,弟心生爱慕,想让爹爹为弟去慕容家提亲,义兄以为这桩亲事如何?”

“徐!子!晋!”

徐敏达很少像这样叫徐子晋的全名,此时他怒极,什么都顾不得了,“徐子晋”这个名字像是从牙缝里面生生挤出来的,徐敏达恨不得把这个名字连带他的主人一起碾得粉碎。

徐子晋仿佛对徐敏达的怒火浑然不觉,他笑得欠揍,不怕死地又在徐敏达新鲜的伤口上又戳了一刀:“义兄这是怎么了?弟就要成亲了,就要有相知相伴一生的人了,难道义兄不为我高兴么?”

徐敏达怒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以他对徐子晋的了解,他猜测到此时的徐子晋应该不是真的想去跟阿婧提亲,徐子晋应该只是想激怒自己而已——徐敏达在东庆寺见识过徐子晋是怎么一步步激怒那个倒霉的指挥使的,见识过徐子晋是怎么一步步让章武自己亲口说出了那个无可辩驳的供词的。

现在徐子晋故技重施,应该也是为了激怒自己——徐子晋与阿婧都没有见过几面,这头狡猾的狐狸又怎么就这样突兀地要向阿婧提亲?

他一定是在诈自己的。

应该是。

一定是。

徐敏达必须在心底这样不停地对自己说,才能克制住那股想掐死徐子晋的念头。

也许他们两个生来就是宿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争抢: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争父亲的宠爱,争继承爵位的可能,现在则是争慕容婧。

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没有折中能够保全双方的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们兄弟俩,注定是要有一人踏着另一人血淋淋的尸身白骨,去过未来的生活。

这一点,徐敏达明白,徐子晋,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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