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争锋

兄弟两人无声地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和绝不放手的坚持——不论是对事还是对人。

长久的凝视让徐敏达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境当中,梦境中最后出现的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已经长大了,长身玉立,劲秀如青竹,却依旧是眉目如画,莹莹如玉。

可能是受梦境中情绪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徐子晋的生命在十六岁的这一年就会戛然而止了,有些话现在不问出来,之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徐敏达的口吻渐渐和缓了下来:“自侯爷把我接到侯府的那一日起,你便不喜欢我。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为什么?”徐子晋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徐敏达的话,垂下了眼睑,遮住了眼中的种种情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要是与我易地而处,义兄也不会喜欢我的。”

徐敏达反问:“是么?你是侯府的世子,嫡支的继承人,这里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我只不过是侯爷捡回来辅佐你的人而已。”——你有什么好忌惮我的呢?

徐敏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就是定武侯的血脉,这么多年也真的是狼子野心,不怀好意地窥伺着一切本来应该属于徐子晋的东西。

也许是浓重的夜色遮掩了所有见不得光的念头吧?黑暗滋长了野心、疯狂、阴谋,也留下了一点点温情。在这一刻,徐敏达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上一世的徐敏达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机会,这个流星一般璀璨却短暂的少年的早逝成全了徐敏达。上一世,徐子晋死了之后,定武老侯爷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自己就垮了,徐敏达只不过使了些小手段,定武侯这爵位就乖乖地到了他徐敏达的手中,倒是让他省了不少力气。

所以这一世的徐敏达在面对徐子晋的时候,更多的是以胜者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注定要失败的少年。

然而徐子晋听了徐敏达的话,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一开始还是微微扬着嘴角,后来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竟然笑出了泪花,徐子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这些话,义、兄、自、己、信、么?”徐子晋死死咬住了义兄两个字,几分不屑,几分嘲弄。

徐敏达一愣,好像之前缺失了一块的拼图终于对上了那一角,上一世徐子晋很多看似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也都能过说得通了:上一世的徐子晋为什么放着好好地侯府世子不做,非要发疯似的跟恪王的血脉混在一处,犯上作乱,最后落得困死大牢的悲惨下场。

若是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义兄”真正的身份,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也许是不甘?也许是身为正牌继承人的自尊作祟?也许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证明他要比义兄强得多?可能是怀抱着这样种种的情绪,这个少年才会孤注一掷,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并最终用自己的鲜血铺满了路的尽头。

“你……都知道了?”

少年抬起了眼,目光中燃着火焰:“做过的事情,总会有痕迹的。义兄说,是不是?”这个时候还叫徐敏达“义兄”,就是徐子晋对徐敏达的嘲弄了。

徐敏达松了一口气,心中好像一直背负着的东西落了地。其实他没有什么愧对面前这个少年的,上一世也是徐子晋自己作死,弄丢了性命之后,定武侯府才落到了徐敏达手中,严格地说,定武侯府虽然家破人亡,但是徐敏达手上没有徐姓人的血。

这一世,徐敏达虽然知道事情的走向,但是让他保持沉默,一步步看着事情向前世的轨迹发展过去,徐敏达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徐子晋一般——虽然一切还都没有发生。

也罢,就顺着这次的机会说个干净吧,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徐子晋再怎么样也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取代你——我只是……”只是想见到我阿母而已,上一世的徐敏达一开始真的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但是当他真的被卷进命运洪流的时候,他本人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徐敏达只能像一片枯叶一样,顺着命运预定好的轨迹,随波逐流。

徐敏达以为自己说了这句话,一定会受到徐子晋的冷嘲热讽,没想到徐子晋闻言竟然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有做过什么。因为我查过你,要是义兄你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的话,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么?不过,没有做过不代表不觊觎,对吧?”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笑意还是那个笑意。

可是徐敏达却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查过自己?徐子晋从离岛回到崇都的时间是一年前,五岁离家,十五岁回还,徐子晋在崇都应该是毫无根基的,他用什么力量来查自己?

一无钱,二无权,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徐子晋要怎么才能在不被自己发现的情况下调查自己?

这十年,徐敏达一直跟在定武侯手下做事,说实话,徐敏达并不是毫无根基的,他乘着定武侯的东风,也蓄积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不过徐子晋说得对,他还没有做什么,没来得及做而已。

徐敏达这才第一次正视起徐子晋来,之前这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在徐敏达心目中也不过是一个会投胎的短命鬼而已,可是在这个夜里,徐敏达却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这个异母弟弟。

第一次,徐敏达不由得庆幸起徐子晋是一个短命鬼来。

徐敏达不是一个不自信的人,他也曾领兵数万,铁蹄踏破城郭,建功立业,意气风发。

但是面对着这样的徐子晋,徐敏达真的没有十足的能够赢得过他的把握。

幸好,幸好,此时离徐子晋辞世也不过就还有几个月而已。

等等……上一世的徐子晋是什么时候被抓下天牢的?

因为已经太久远了,徐子晋出事的具体时间,徐敏达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依稀记得徐子晋因为刺杀朝廷命官一事被海捕通缉。

上一世,这个病秧子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头脑发热地要刺杀朝廷命官。可笑徐子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办得到?当然失败了,被下了大牢。

徐子晋出事之后,定武侯四处奔走,办法用尽,也没能把这个儿子捞出来,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在初夏的时候,传来了徐子晋的噩耗。

徐敏达细细回忆了一遍徐子晋从出事到过世的时间间隔,不过月余而已,要是这样推断的话,徐子晋现在应该已经下狱了啊?

是哪里记错了么?还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个被徐子晋刺杀未果的那个朝廷命官是谁来着?什么职位?

徐子晋徒劳地在脑海里面搜索着,但是这个被害人的名字却是太不起眼的一件事,徐敏达不记得也是在情理之中。

徐敏达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像是一根线栓住了徐敏达的心脏,让他莫名觉得不妙——这种直觉,上一世曾经数次于危难之中救过徐敏达的命。

那么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徐敏达脑子里面乱七八糟地闪着各种猜测和想法,面上却依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盯着徐子晋,越看就越觉得徐子晋的笑中别有含义。

徐子晋还火上浇油地道:“义兄这样看着弟做什么?莫不是心中的隐痛被弟说中了么?”

徐敏达不想再面对徐子晋了,他现在脑子太乱,有太多的事情都没有办法理清,而且受伤的身体也向他提出了抗议。于是徐敏达力气一松,倒在了床上,硬邦邦地说:“世子要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还请恕我要遵医嘱在床上静养,不能陪着世子大人了。”

徐子晋告辞之后,徐敏达气急败坏地一拳捶在塌上,他知道他可能要失去他的阿婧了。

一念及失去慕容婧的这个可能,徐敏达胸口的某处就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插了进去,一送再一拧,留下的伤痕,永世无法愈合。

徐敏达闭上了眼睛,甚至听见了风从胸口的空洞中吹过的声音——怎么办?

自己现在到底还能怎么办?

上一世的时候,徐敏达向来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这人情百态世间种种,他本以为他都已经看淡了的。

彼时的徐敏达已经是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血人,生死都已经历遍,又怎么会如同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那般?但是不知为何,认识了慕容婧之后,徐敏达便觉得心上有一根线拴在了慕容婧的身上,不论徐敏达做什么,总是要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她。怪不自由的,却也使得他快乐。这样的不自由与这样的快乐,徐敏达甘之如饴。

有了慕容婧,徐敏达才觉得那些之前自己造下的一切罪孽,手上沾过的一切鲜血,都得到了救赎。他的阿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时光,往往徐敏达觉得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天就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回忆,这样的救赎,徐敏达怎么可能放过?要是没有了阿婧,那徐敏达这死灰一样的余生到底要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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