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旧梦

天知道庄哥儿多想有个阿爹——一起玩的酗伴都有阿爹,只有他没有。庄哥儿也曾经问过阿母自己的阿爹去了哪里?阿母只是含泪跟他说,他的阿爹是个大英雄,是这世上顶顶厉害的男人,阿爹去打仗了,得胜了就会回来。

幼小的男孩儿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阿爹得胜归来的场景,阿爹一定比村头的打铁师傅还要强壮,比巷尾的屠夫还要厉害许多!

可是庄哥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他们父子俩竟然会是这样见面的。

庄哥儿咬着手指问:“阿母为什么不跟上来?”

那人皱了眉,低低地说:“你的母亲在京城,你要忘了在村里的这个人,这样你才能活的更好,知道了么?”

四岁的庄哥儿不明白,他只是有种预感,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阿母了,于是大声地哭了起来。

父子俩回到崇都的时候,正是大雪的节气,满天飞琼,如鹅毛乱剪,父子两人身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霰。

男孩儿的衣衫单薄,男人把身上的大麾解下来给男孩儿披上,大麾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庄哥儿觉得自己的身上不再那么冷了。

父亲好像很是高兴,一个劲地对他说:“要听你娘亲的话,要乖,知道么?你娘亲很快就会给你添一个小弟弟,你开不开心?”

要庄哥儿如何开心?忽然一下子不知从那里冒出来这么个父亲,二话不说就把他从阿母身边带开,硬塞给他一个新的娘亲。要他怎么开心?可是庄哥儿不说,没有爹的孩子,早熟得很,把高兴不高兴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不过庄哥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一进府就忘记了之前让他不高兴的话,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看什么都很新鲜,怎么都看不够——

阿爹住的屋子好大啊,就是以前村东头刘老爷的房子也没有这么大,这么漂亮啊。阿爹住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水塘!这水塘比村里的水塘还要大上一圈呢?不知道到了春天冰化了的时候会不会有鱼?想到鱼,庄哥儿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暗暗咽了一口口水。

阿爹和庄哥儿这一路上遇见了不少的人,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每个人见到阿爹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他“侯爷”。

庄哥儿有些奇怪,阿爹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猴爷”?哈哈哈哈哈,还“猪爷”还“狗爷”呢!

庄哥儿得意于自己的小发现,偷偷地笑了起来。

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太太走了过来,恭谨地弯下腰行礼,然后跟阿爹说了什么,阿爹就把自己交给了她,转身走了。

那老妇人表面上很开心的样子,牵了庄哥儿的手,等阿爹走了,看不见阿爹的身影了,就狠狠在庄哥儿的手背上拧了一下,低声骂道:“野种!”

这话,在庄哥儿四年的生命中,已经听过太多次——“没爹的小畜生”、“小杂碎”、“没人要的野种”,每当有孝儿敢这样叫他,庄哥儿就会发疯一样地跟他们打在一起。这次也不例外,庄哥儿像头小兽一般,狠狠地踢在那老太太的小腿上,用了十成的力气。

老太太没防备一个四岁的孩子,被庄哥儿踢了个正着,只听一声杀猪一样的嚎叫,老太太趴在了地上,捂着小腿不停地叫唤。

庄哥儿退后两步,用阴沉的孩子的目光看着冷冷看着她,那样可怖的目光生生地逼得老妇人住了嘴。

很快,有更多的人赶过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那老太太,另一些人乱哄哄地把庄哥儿拉走。庄哥儿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奋力踢打着,可是很久没有吃过东西的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力气呢?

庄哥儿很快被那些人制服了,好在他们也没有打庄哥儿,只是摁着庄哥儿,给他把身上单薄的冬衣扒掉,把他摁在水里,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洗了一遍,再给他换上一套厚实的衣服。

清洗干净的庄哥儿,穿着绫罗绸缎,干干净净,香喷喷,除了肤色还有些黝黑之外,已经差不多是崇都的高门大户中小少爷的那副模样了。

穿戴一新的庄哥儿被带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面前,那女人的肚子大得像一个球一样,她捧着肚子,看着庄哥儿不说话。

庄哥儿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这里太好看了,也太香了,香到让庄哥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屋子也大,来来往往的人都好看,光鲜亮丽,这个地方太好了,好到让庄哥儿觉得不自在。

良久,那个漂亮女人终于开了口:“这就是侯爷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叮咚,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动听。女人以为庄哥儿是个孝子,听不出她话中的轻蔑,可是庄哥儿分辨得清清楚楚。

有了之前老太太的教训,早就有人在一旁盯着这个脾气暴躁的孩子了,庄哥儿刚想动就被人摁住了,凶恶地喝道:“大胆!竟敢在夫人面前不敬!”

庄哥儿拼命地挣扎,却被压着抬不起头来,他呜呜地叫着,扭动着,踢打着,却始终无法摆脱掐住他的那双手。

女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庄哥儿的耳朵里面:“侯爷是觉得我性子绵软好欺负么?我肚子里面的这个还没生下来呢,就带回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侯爷这是要打我的脸么?!”

有另外的声音劝道:“夫人您千万消消气呀。您现在肚子里面还怀着小世子,您要是真气着了,小世子在娘的肚子里也会替您揪心啊。”

女人听到旁人的劝说,不但没有消气,反而火上浇油,更加恼怒,声音也大了起来:“小世子?呵,我看他大概是想把这个外面的野种立为世子吧!他这样哪有把我、把高家放在眼里?!他巴不得把我肚子里面的这个害死,好把这家产都给留他这小野种呢!”

有更多的声音上来劝女人:“哎哟我的夫人,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啊!”

“夫人您跟个见不得光的孩子见识什么呢?侯爷的心可是都在您身上啊。”

“您肚子里面的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地上这个不过是一口饭养着就罢了,您要是为了这么点小事,气个好歹的,这怎么值当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然而这些人却没能让女人消气,只听得她大声道:“我这就回娘家去!这定武侯府我是待不了了!”

“哎呀,夫人这是怎么的?您消消气!眼瞅着还有一个月您就要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回娘家呀,哎呀,您慢着点!慢点起身!”

众人百劝不住,庄哥儿眼看得那漂亮女人站起身,气呼呼地绕过他就要往外面走。可是走了没有两步,女人忽然“哎呦”一声,软了下去,抱着肚子,惊慌大叫:“嬷嬷!嬷嬷!我肚子疼!”

周围顿时大乱,人们也顾不得压着庄哥儿了,周围都是脚步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小小的男孩儿。人们都在四处奔走,一边跑一边喊着:“夫人要生了!快去请太医!快去把稳婆叫来!”

屋子里面有种奇怪的味道散开,像是血的味道,却又没有那么浓。

庄哥儿趁着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屋子,在一个无人发现的角落蹲了下来,双臂抱膝,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胳膊,沙哑地唤了一声:“阿母。”

一盆盆的血水从里面被端出来,在严冬酷寒的室外腾起白雾。

庄哥儿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很多的人焦急地来了又走,最后连阿爹都到了。

阿爹行色匆匆,脚步还没站稳就问刚才那个嬷嬷:“夫人怎么样了?”

嬷嬷上了年纪,奔波了一路,浑身发抖,颤巍巍地对阿爹说:“侯爷!夫人是头一胎,本就艰难,又是受了气早产,太医说很是危险……”嬷嬷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这位嬷嬷是高夫人的奶母,从小看着高夫人长大的,对高夫人几乎就像对她自己的女儿一样亲。现在高夫人难产,生死一线,老嬷嬷心中焦急又难过。

庄哥儿的父亲定武侯徐浩洋果然没有错过老嬷嬷特地放出来的话头,皱了眉,敏锐地问道:“受气?是什么人给夫人气受了?”

老嬷嬷假意迟疑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道:“是……大公子。”

徐浩洋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公子”指的是谁,他视线往周围一扫,习武的人五感敏锐,耳聪目明,只一眼就看见了缩在阴暗角落里面的庄哥儿。他大步走过去,像提着一只小动物一样,拎着庄哥儿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厉色问道:“你冲撞你母亲了?”

庄哥儿瞪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倔强地看着阿爹。

看着那张跟自己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徐浩洋训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叹了口气,问下人们:“是谁把大公子带到夫人面前的?”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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