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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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烟稀少而肆意生长的杂草丛中隐约可见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道沿着低缓的山坡蜿蜒而上隐没在视线能及的第一个转弯处,那里立着一颗苍老枝干弯曲的树。

梧桐第一脚踏上去,忽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穿过无数时光的变迁,回到了付主任口中所说的那个阴沉的下午,接了苦差的警官烂着脸,沿着这条小道,一手随意的提着装着一个黑色盒子的口袋,嚷嚷着让人听不清的抱怨,向上走去。她一步一步,身影慢慢与十九年前的那个警官重合,茂密的树林遮蔽了天空,风拂过便能听见枝叶颤动相撞发出的“莎莎”声,杂草被鞋底踩踏而过贴在了地面,几颗松动的石子在她走过后“哗啦”一声滚落而下,她的右手微微弯曲,感受着那并不存在在她手中却被她想象出来的重量,曾经鲜活的一个人,一袭红焰,慢慢堙没,最后留下只有这轻飘飘的一捧灰。

转过弯道,视线渐渐开阔,她能看见更远,这座小山就如同它所在的地点一样,荒芜而孤寂,一眼望去没有丝毫色彩,全是一层不变的杂草与毫无规则分布的树,甚至原本的绿色也在被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这里仿佛不属于A市,甚至不属于这个尘世,被遗忘在一个灰暗的世界。

梧桐走得很慢,低缓的坡度甚至不能打乱她平稳的呼吸声,她微扬着脑袋,一直看着远处,想用眼睛先一步触碰到山顶。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没有声响,没有杂音,只有她踩着地面发出沉闷的脚步声,她好似要这样一直走到天荒地老一般。

但这只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并不是延伸到天际的天梯,在她的思绪将母亲的容貌细细的描绘了三遍后,她看见了远处渐渐稀疏起来的树,没有了浓密的树枝遮盖,阳光穿过缝隙撒了下来,在地面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渐渐,那片光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看见了零散立着几颗树的山顶和更加杂乱的野草以及不远处那一片光秃秃的地方。那里没有肆意的野草也没有树,阳光尽情的投撒在黄土上面,凌乱分布的几个小小的凸起后面便有了一片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孤寂,她知道,阳光能这样肆无忌惮,那风雨也是一样,在每一个不属于晴天的天气里,不管是风还是雨亦或是雪都能这样毫无阻拦的尽情落下,尽情的蹂躏那几个孤独的凸起。

不需要谁来说明,梧桐便明白那里便是她母亲沉睡的地方,或许她剩下的那一把灰就躺在那几个小凸起的某一个之下,而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

这里,就是付主任口中所说的“无人墓园”,真实的乱葬岗,无名无姓无人认领尸体的人而不得不被处理的地方。

她站在小道的尽头处,在距离那一处不足二十步路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十九年来,第一次为母亲而盈满双目的泪水沿着有些苍白的脸颊蜿蜒落下,两条泪痕在下巴处相聚,泪水凝结成一滴,微微晃荡后,“啪”的一声砸落在土里,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啪”

“啪,啪,”

“啪啪啪……”

一声,两声,三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她忽然用力的吸了一口气,颈脖出被凸起了深深的骨痕,仿佛溺水的人一样,艰难的喘息起来,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一声在她口中消失沉默了多年的称呼从她颤抖的双唇中破碎的吐出。

“妈……”

对不起。

三个字化作她无声的口型,胸口出厚重的酸涩感压得她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只能用力的呼吸,用力的压抑自己排山倒海到来的各种情绪。

她的脑海里好似被无数的东西塞满,没有一丝缝隙,堵得快要溢出来了,可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满当当的脑袋里思绪却是一片空茫。

每走一步,她和她之间的距离便被拉近一步,她们之间相隔的二十步却是整整十九年的距离。

第一步,她还是那个站在游乐园大门前,用目光张望着对面第一个路灯下什么时候会出现母亲身影的那个小女孩。

第二步,她便是那个浑身脏兮兮,污着小脸和他一起蜷缩在天桥底下在寒冷的夜里用力的抱紧身子也止不住瑟瑟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轻哼的孩子。

第三步,她站在蒋家的大厅内,抬头张望着那个陌生却富丽的屋子心中慌乱却面无表情拽紧了拳头,从楼上走下来的男孩化作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她的身上,心中被烙下了一个无法被岁月抹去的笑容。

第四步,她穿着干净的衣裳,肚子被温暖的牛奶和面包充盈着,夏季炙热的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落下,她的身影在学校石板大道上刻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形状。

第五步……第六步……第十一步……第十九步……

梧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泪痕已经不知何时被风干,只有脸上干涩的感觉证明那些眼泪曾经的存在,她看着那一片被翻动后已经没有一株野草生长只有裸露黄土的地面,不下十数个小小的凸起凌乱的分布在上,微风微扬起她的衣角,淡蓝色的布料像是一朵小小鼓动的波浪,片刻后慢慢的垂下。

喉间发紧,她吸了吸鼻子,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轻轻的吐出四个字。

“妈…我来了。”

这一刻,那些曾有过的怀疑,不安,忐忑,猜测甚至是怨恨通通随风飘散,如一缕青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慢慢的悲戚与回忆。

她从未抛弃过她。

从没有哪个时候能让她比现在还有肯定。

她没有被嫌弃过,也没有被抛弃过,她一直是她最疼惜的女儿,一直是她相依为命的依靠,一直都是,她的离开带着她自己都不曾想过的措不及防,甚至无法留下一句解释,一句安慰,一句道别。

梁芊会成为梁芊,恰巧证明着她闭眼前,意识已经模糊的那一刻本能所叨念着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

小芊,小芊……

记忆里,妈妈一直是这样叫着她,微微拖长了一点尾音,带着一种宠溺的语调。

心跳停止的那一秒,她吐着血沫子的嘴里断断续续零碎不堪的吐出的便是这两个字,被她救下的女孩在余恐未安和无比的感激中努力的爬向救命恩人,听见的只有这两个字,然后捡起了她伸直了指尖却怎样也无法碰触到的那条就落在她手旁不足两厘米的沾满了鲜血的手链。

被洗去了血污的手链戴在了女孩的手腕上,即使收到了最后一扣仍然有些大,她小心翼翼的注意着不被遗失,然后她告诉目睹那一起车祸心中一动收养了她的梁文泰爸爸,她叫做小芊。她成为了梁芊,纪念着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原本纷乱的泡泡一个一个的在梧桐串联了起来,最后连成了一个完整的事实,十九年前的事实。

梧桐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凸起,她到底被埋在哪一个下面,她也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她就在这里,初见的悸动与怅然过后,她慢慢拽紧了衣角,手背上凸起了淡淡的青筋,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仿佛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内那因为她突起的情绪而不安躁动的鲜血加速的流动。

她用力的咬牙,就像是要咬碎了一般,原本柔和而悲伤的脸上慢慢涌上一阵鲜红,带着她心中止不住的忿恨。

她看过事故现场的存留照片,原本是为她买杏仁茶才去对面的妈妈躺在鲜血之中,她却无论从哪一张照片中也没有看见一片被打翻在地的白色,买杏仁茶的小店明明就在马路对面几步路的前方,可她最后却为何出现在了离小店好一段距离的那条马路上?甚至连原本最初要买的杏仁茶也没有买,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改变了方向?

嘴里慢慢溢出一股腥甜的味道,淡淡的却让她作呕,想起照片中那大片大片盛开的鲜红,梧桐忽然难受的哼了一声,猛地捂住了嘴巴弯下腰去。

干呕的感觉一波波,好一阵才慢慢平息,她放开手,大口大口的喘息,残留的异样感堵在胸口,用力的一下一下捶着。

只在顾家大门前见过一次的那个倨傲而高贵的身影钻入脑海,女人精致的妆容下姣好的容貌在脑海中无比的清晰,她眼中的轻蔑与骄傲未能逃过梧桐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得到了一切,为什么明明拥有一切,为什么已经将她们母女踩进了尘埃里,却还不肯放过?

或许是因为顾衍之偶尔流露出的那一抹追忆与后悔,或是目中与日俱增的愧疚和他越来越壮大的财势让她需要将仅有的那一点不安定因素也要完全抹去?

梧桐慢慢站直了身子,风将她最后那一点反胃的难受感也吹散,剩下的只有浑身入骨的冰冷,还有唇角一丝夹杂着悲戚的冷笑。

这应该才是十九年前那一切发生的全部事实,这一场看似意外的人为让她成为了孤儿,让她一夜之间无依无靠,让她曾经错误的怨恨了母亲十多年,让顾衍之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生命终结之前再也无法弥补的愧疚成为了一生的痛,也让她绝对无法对顾衍之叫出那一声“爸爸”,她知道这一切应该不关顾衍之的事,他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心中有了结,有了疙瘩,有了过坎,在面对顾衍之时,她无法不想到那个在躺在他身旁多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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