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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岁月无忧光阴凝

宋涛在旁出声道:“王爷在军中威望甚高,平素亦待将士如同手足,令行禁止,无敢不从的。”

我轻凝了眉:“这般轮流着敬酒…”

“王妃不必担心,”宋涛笑道,“宋某跟随王爷这些时日,对王爷的酒量摸不透彻,但却从未见王爷醉过。”

“过度饮酒总归是伤身,”我嘱咐宋涛道,“男儿家的酒宴我去总归是突兀了,劳烦宋先生上前,能说上的便说两句。”

宋涛却是苦笑:“王妃倒是太过看得起在下。”

话虽如此,已然迈步朝前去了。

我身形微动,不曾打扰,朝一旁走去。

绕过一处围营,却见一人形单影只,握一壶清酒邀月独饮,尘远烟微,触目徒生凄凉意。

我缓步上前。

“今日大胜,楚公子怎在此处一人独饮?”

楚济闻声并不望我,只哧哧一声低笑,落寞自嘲:“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而今便孤身一人游荡人间。”

我知他是忆起亡妻,轻一声叹息,忽的便想起了哥哥,宁姐姐已归去,哥哥对她的怀念之情怕是也如楚济这般罢。

突然探手便夺过楚济手中酒壶,仰头灌下,烈酒入喉,呛得我直咳嗽起来,喉咙里如火烧一般难受,楚济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我已抬袖拭去嘴角酒渍,望着天上皓月回首朝他扬眉一笑,说不出的傲然洒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却曾照古人,楚公子独占这明古照今的月色可不厚道。”

楚济愣了片刻,也笑起来,眼底阴鸷稍褪,更多几分悲凉惨淡,许久,缓缓出声。

“…她与我自小青梅竹马,我却辜负了她,她临盆之际我未曾及时赶回,她…难产而死,腹中胎儿出生两日也随母去了,我悔不当初,她家人不许我前去拜祭,我唯有替她立了衣冠冢,此后三年相伴孤冢…”他轻闭了双目,落下泪来,“今夜是她的祭日…这一生,我终归是欠她太多。”

孤冢坟头,蔹蔓于域,冬夜夏日,谁与独息?寝息不曾忘怀,沉忧日积月累,我知他心里悲苦郁抑,却终是口拙之人,难作慰藉之言,只将手中烈酒在周身洒落一圈。

“这一杯,敬尊夫人。”

酒壶脱手落地,我退身两步,将这月色留在身后,一同那人,留于此夜吟魄与离魂中,走出几步,终归是放心不下,吩咐了巡夜的士卒不必近前打扰,小心照看楚济。

方交代妥当,一抬头却见数步开外一人长身玉立,风逸俊朗,如墨黑眸静静相视,万般言语尽在不言间。

我扬唇一笑,朝他迈步而去。

“酒喝完了?”

沈夙淡淡勾了唇角:“交给宋涛了。”,

我笑道:“看来我是平白让宋先生替你挡酒了。”

“他自寻的,”沈夙垂眸望我一眼,眉目清隽,眸光却藏了悠远难明,“怎么不去中营见我反倒一人在此处伴楚济饮酒?”

他看见了么?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带暖贴着他的温凉,柔柔浅浅出声:“楚济与他夫人…让我想起了哥哥和宁姐姐。”

沈夙反握了我的手,道:“楚济此人心思深沉,他肯与你说起这些,看来也并不将你当外人看待。”

我出言赞同:“我也觉得与他甚是投缘。”

沈夙好笑的望我一眼:“与你投缘的倒是多,宋涛也一并为你所用,来劝我少饮酒,说是奉了王妃之命。”

说话间正途径中营,只见宋涛一介文人却是被围在一群将士间不得脱身,军中将士少有不善饮酒的,平日攻城略池,征伐不断,今夜放他们一宿开怀,看来宋涛怕是跑不掉了。

我心下生了歉疚,沈夙知晓我意,出声宽慰道:“他们自有分寸,而且宋涛也是海量之人,不妨事。”

我点点头,忽然东风起,冬日夜深霜重,拉紧了身上披风却仍不敌寒意。

沈夙轻皱了眉,单手护我在怀:“我送你回去,日后冬夜不准再随行了。”

“我无事,”我朝他微笑宽慰道,“我本便体质阴寒,只是不知为何,近来似乎愈发怕冷了。”

话音未落,寒风呛入喉忍不住轻咳嗽起来。

沈夙紧了面色,陪同我一并坐上马车。

我却有些担心:“今夜你不留在军营无碍吗?”

“不妨事,”沈夙将我护在胸前,挡去了马车的颠簸,一面淡淡道,“有宋涛明令,眭直作护,军中也难生乱。”

“眭直?”我轻转了思绪,“可是破城那日的骁骑校尉眭直?”

沈夙无可奈何一笑:“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笑得狡黠自得:“王爷难道不知顾家小女自幼聪颖记忆过人?”

“哦?”他垂眸望我,却是眉梢轻扬,“既然如此,那王妃可记得有一事瞒我?”

我微愣,一时不曾明白过来。

沈夙眼底藏一丝促狭:“可还要为夫提醒?”

我顿时知晓他所言何事,面上不免有些讪讪。

“你都知道了…”

他面上佯作了怒容:“好大的胆子,军中事也敢擅作主张瞒了我。”

我往他怀里靠了靠,轻声细语道:“那日的场景你是未曾得见,那女子甚是可怜,新出生的孩子也极为可爱…”

“所以呢?”

“我第一次为人接生,也幸而母子无恙,当时却也害怕不已,只担心鲜活的生命便在我眼前溜走,只有我一人…我曾想若是你在该多好。”

沈夙顿了片刻,低声道:“你这可是在认错?”

我抬头却正望进他那双深邃眼眸,澜澜沉阔似包裹天地,却带了几分沉重压来。

“实话实说,”我道,“军中不可有女眷,我随你出入军营却是众目共睹的,依此所见,我也触犯了军法,王爷军令如山,可也要责罚我?”

沈夙一贯温润淡泊,此刻却是眉心微蹙。

“你这女子…”

我亦自觉话说得重了些,抬手抚平他眉间褶皱,软声道:“这样的事,断不会有下次了。”

他面色沉静无澜不辨喜怒,微叹了口气,拥紧我道:“若是累了,便闭目休息会儿罢。”

我亦觉得疲惫,如他所言合眼假寐,静夜间车轮擦地轱辘作响,靠在他怀里,却也身心俱宁,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已身在床榻,转眸便见沈夙坐在长案前,虚握书卷,微微垂首,烛火暖曳映落在他冷俊清逸的眉目间,只觉得平素那隔人千里的疏离稍敛,平添了几分亲近之色。

我忽的起了玩心。

小心翼翼自榻上起身,轻手轻脚地靠近他身后,一俯身双手蒙上他的眼睛。

他淡淡一笑,不挣不动,只反手将书扣下,道:“睡好了便来闹我?”

我揶揄道:“看书看得这般认真,我近身了都未曾察觉。”

沈夙拉下我的手顺势将我带入怀里,居高临下望着我,剑眉轻扬:“换做旁人你以为能如此轻易近得我身?”

我抿唇压了笑意道:“你平素一贯清冷,生人勿进,哪里有人想靠近?”

“倒是打趣起我来了,”他佯作了严肃,“今日不罚你,日后怕是管不得了。”

他伸手便朝我痒处挠去,我一贯怕痒,忙不迭去拦他却被他轻松钳制了双手。

“还要还手?”

他黑眸轻眯,带了玩味的笑意。

我忙不迭一面挣扎一面求饶:“啊,不要…沈夙,我错了我错了…”

沈夙担心我撞上桌角,忙松开手小心护了我。

“当心着些!”

我微微侧头望一眼近在咫尺的红木棱角,心下生了余悸,挪身他旁侧坐下,探手取了他桌上的书来看,湛蓝的书面上小篆圆转流畅写着《诸病源候论》,我诧异望一眼沈夙:“你竟也看医书?”

翻开来看,其上叙述了各种疾病的病理、病因、症候,诸症之末多附导引法,我皱眉细看,只觉得有些吃力。

沈夙起身另取了一本书来递至我眼前:“这本《脉经》倒是有趣,你可看看,不懂之处可来问我。”

我将手里的书递去与他交换,翻了翻书页,忽的便想起那道骨仙风的祝倾蹷,笑道:“祝先生孩子心性,他教你医术那会儿想必是无聊的紧。”

沈夙道:“祝倾蹷虽是性子散漫,行医却是严谨,倒也是严师。”

我只觉得医术有趣,待祝倾蹷也是亦师亦友,严苛倒是另论了,便淡淡一笑,不作多言,只问道:“宋涛可与你说了郑无疆的事?”

“说了,既然你已有安排,便如你所言明日将他下葬,”沈夙淡淡答着,手指微动挑过一页书面,细细俯看,“郑府孤儿寡母,也让宋涛去安排打理了。”

我点一点头,抬眸望着沈夙,他一贯淡然从容,少见疲态,我却知他近些日子军营行馆两边忙,睡眠也极少,不免有些心疼,素白手指轻拽了拽他的袖口。

“沈夙…”

“嗯?”他垂眸望来,眸底清浅,似若点墨。

“我困了…”我攀手圈上他脖颈,竟如撒娇一般。

沈夙深眸轻动,靠在我耳畔,低声道:“睡了这许久仍还困乏?”

他气息温热洒在我耳根,我只觉得面上羞怯,缩了缩脖子道:“当真是困了,你陪我。”

言罢,返身将他手里的书夺过随手搁置一旁。

沈夙也不拦,忽的起身,我未曾防备,惊呼出声,下意识的环紧了他,他似是心情极好,轻笑出声,将我抱回床榻,却起身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袍,紧张道:“去哪里?”

他望我一眼袖间的手,无奈淡笑:“炖了东西,想着现下时辰该差不多了。”

我虽疑惑,却还是送开手,沈夙替我敛了敛鬓间散落的发,转身出去了。

室内静谧,烛火摇曳,灯花渐瘦,一扇窗棂缝隙间泻流几缕月华柔光,我自床榻而下,赤脚走上前启窗朝外望去。

淡云来往浅泊月色,静夜如墨画,楼台水榭半明半暗,投下疏影横斜斑驳,旁有一树梅花清冷生姿恍若佳人绝世独立,唯有暗香随月光盈盈浮动,如此夜色,说不出的净柔动人。

凉风却似垂髫顽童,嬉闹般小跑欢呼而过,拂动梅树身姿晃动,乱梅似雪而落,风送清幽铺面,那一瓣素白悠然蹁跹而来,我轻轻伸出手,那温凉便落在我掌心,抬置鼻尖浅浅嗅,清极寒香,更胜万花嫣然。

正失神间,却听得一声带了愠怒。

“冬日里赤着脚走动,当真将你这身子看作是铁打的?”

我回过头未曾开口,已被沈夙拦腰抱回床榻上。

我将那一瓣梅花递置他眼前。

“清风送香。”

他却是看也未曾看一眼,返身将窗合上,端来一碗药膳。

“你体质偏寒,冬日厥冷,我炖山药莲子羹,喝了便睡下。”

我冬日夜里一贯手脚冰凉,自己这些年却是习惯了,不曾想他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接过那瓷碗,瓷身的温热将暖意填满了整个掌心,抬眸望一眼沈夙,只见那黑眸沉寂,亦是静静看向我,期间却好似有千丝万缕纠葛,缠住我的目光,连同心一并裹去,愈陷愈深…

我将药膳喝完,只觉得胃里暖和了不少,沈夙将碗接过放置一旁,便解了衣袍在我身侧躺下,闭目不语。

我望着他清俊冷然的侧脸颇有些歉疚,知晓他是气我明知自己身子如何却不懂得照顾自己,不曾待自己上心…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作谈,一时烦躁,索性侧身背对了他,木木然望着薄如蝉翼的素帷纱帐。

半晌,忽听得他淡淡问了句:“现下可感觉好些?”

“嗯…好了许多。”我抬手抚上胃,暖意自那里蔓延开来,手脚似乎都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身侧人忽然动了动,我方欲回头,却被他伸手自后揽入怀里,他掌心微收,将我夜里发寒的手包裹其中,万般言语,尽数隐没在此番缱绻温柔间。

“睡吧。”他在我耳侧低低的道。

我却担心这个姿势让他睡得不安稳,静默了会儿,待耳边他的呼吸均匀,方才小心翼翼的自他怀里动了动,往侧里挪身,岂料环住我的双臂却倏然收紧。

“睡觉还这般不安分?”他似是轻皱了眉。

我道:“我怕压着你睡不好。”

他贴在我耳际,嗓音低沉却带了几分压抑:“你若再动,我不保证这一夜你还可安睡。”

我微愣,而后明白他话里深意,不由得面上飞红,却也不敢再有动作,只反握了他的手,轻声道:“沈夙…谢谢你。”

他将下巴轻轻抵上我头顶,声音里带了一丝全然放松的慵懒:“净说这些傻话。”“

我在怀里合上双眼,暂时忘却了金戈戎马,杀伐攻占,只觉得此刻光阴似凝,岁月静好无扰,如此般现世安稳,一生也足矣。

<诸病源候论>为隋朝巢元方所着,本文中引用。

《经脉》 西晋王叔和所着,本文中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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