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一）
凤山主陵文澈庵，起初是前朝皇室为太后祈福供养的庵院，平日也对寻常香客放开参拜，因其所处的山中景致幽寂，每年春时多有京中贵人为踏青来此一游，故此庵中香火颇为旺盛。
四月十六一早，山中曦光微朦，庵中就来邻一批香客，寥寥六七人，俱是周边山乡的虔诚妇人来上头香。接客尼与她们熟识，一面问安一面将人请入佛殿，刚安顿好，见山门处又进来两人，是一对母女，衣着素简，身携香篮。尼迎上前打个?首，问道：
“阿弥陀佛，请问女施主是来请福？是来还愿？”
“妇人沈氏，因是亡人冥寿，特来贵庵祭奠。”沈梦华轻一颔首，彬彬持礼答道。尼闻言，带她们进了后殿祭灵堂，但见堂内设有层层佛龛，几处龛前星星点点亮着灵灯。尼将母女引到一座空置龛位，躬身退下。沈梦华取出灵位摆好，点燃一对白蜡供烛。淡黄烛光烁烁燃起，照亮灵位上铭文：“亡夫秦氏讳桓之灵位”。
母女二人在灵前跪倒拜奉线香，沈梦华絮絮着这些日来在凤华县的经过，又讲起对日后打算，一时语尽，唯能呆愣看着冷冰冰的灵位出神。一旁秦如月取出连日录写的佛经一页页烧化在火盆里，随后学着秦桓历年奉祀其母那般，低声吟念经文。
待跪经结束早已日出东山，庵中香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沈梦华想着难得来一次，不如带女儿多逛会儿，也算随喜散心。前庵不过三重佛殿无甚赏玩处，后庵却占有大半山谷，依托山势造禅房经阁，曲径千回，佛刹幽深。沈梦华趁兴偏往深处走，牵着秦如月左看山色右看野花，不知不觉间迷失路径，最后驻足在一片安谧林中，环顾身边只觉似曾相识，却难辨归途何方。
“……咱们迷路了啊，宛如。”沈梦华不由苦笑，再度打量一圈，见脚下路径多苍苔，青石破损，野草横拦，想也不是条尼姑常行的道路，却不知通向何方。好在目之所及晨光曦微，草叶上露水闪闪，树枝间鸟啼空灵，倒也使人心神舒畅。
秦如月往前走了几步，凝神听着什么，转身往路径隐没的草木一指道：“阿娘，我听着那边好像有琴声，想是有人。不然就往那边走走看？左右已经是迷路了，也不差这一两步。”
沈梦华仔细倾听，亦似隐约闻得些许琴音，遂笑道：“你耳力倒是好。也罢，那就依你。”
母女两个径奔琴声而去，不时停下来分辨方位，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树林里绕出，却见前面是一处山崖，崖下一座院落，花开正艳，花枝间透出些青砖黛瓦，琴声便是从院落中传来。
沈梦华自幼习筝，对乐律还算熟悉，听琴声虽悠扬却难掩怅惘，不由生出些好奇，挽着秦如月寻径下山。这条路想来经年少人行走，破败不堪，沈梦华又要顾忌脚下，又要护着女儿，折腾一番才下到平地，不及她寻到院门何处，便听身后响起一声迟疑呼唤：
“……沈夫人？”
沈梦华脚下一个趔趄，回头看时，见山后另有一条路上走出几人，为首正是玉长清，怀抱一只异鸟。沈梦华诧异过后便是一阵惊喜，展颜笑道：“长清？好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来还愿的么？”
玉长清面色憔悴，眼中再没了素日的清澈灵动。她轻轻一抚怀中鸟，道：“我是来祈愿的，想着来一次也多转转，却不想遇见这鸟儿……我曾救过它，没想到它还记得我，就随它一路走来，偏巧遇见夫人和姐从山上下来。”她稍作迟疑，继续道：“夫人走得匆忙，我也没能相送，委实担心，还曾托人打听……谁知今日撞见，可谓缘分。”
沈梦华眼中怅惘一瞬而逝，旋即安然一笑道：“当日不告而别实是因为变故太大，无心再见旧亲朋，只愿寻个僻静所在抚养宛如长大，也算不负她父亲遗愿。我如今在凤华县做点生意——没办法，总得寻路子赡养父母照顾孩子啊。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先前那郑嬷嬷也多有照顾，夫人就放心罢。”
玉长清含糊点头，片刻才问道：“但不知侍郎府中那位孙嬷嬷，可还在夫人身边？”
沈梦华眸色微滞，涩然一笑：“孙嬷嬷啊……已然随侍郎而去了。”
玉长清心中顿觉怅然若失。孙莫岚死了，想问问她究竟为何要谎称是红衣亲眷把人送来玉府的念头也彻底落空……她正失神，便听沈梦华问道：“夫人既是来还愿，怎么不见顾太医？你怀着身子……就自己来这山里么？”
“偃哥哥……他黜降去蜀州了。”
“黜降？……”沈梦华大为惊讶，一旁阿吉忍不住插言道：
“我家公子被皇上打发去蜀州，还不是因为庆王妃薨逝！若不是那——”
少年早为玉家遭此变故心生不忿，思及红衣便是出自侍郎府，满腔怨怼尽冲向沈梦华。香枳喝断他，又警告般瞪他一眼，阿吉只得悻悻敛声。沈梦华倒是没留意，自管惊诧问玉长清道：
“王妃薨逝我倒也听了，不是产后体弱、不治而亡么？女子生产本就凶险，这……这也不能尽怪顾大人吧？”
玉长清微怔，亏她心思伶俐，立时反应过来：只怕是乾帝唯恐传出庆王妃死于下人暗算有损皇家颜面，特意放出这产后不治的消息……个中微妙，也只有宫中王府玉家人清楚了。
“……可到底是偃哥哥从始至终看顾王妃，如今出事，宫中问责也只能是偃哥哥担着。”她无奈苦笑，“偃哥哥三月底便已启程，算算日期也快该入蜀了，我才想着来庵中请一炷香。蜀州……到底是深林密谷多瘴气，但愿菩萨有灵，看在他曾活北疆百姓的份上保佑他万事平安。”
沈梦华为她眼中忧思而生起同感，诚挚道：“顾太医不知救得多少性命，必定功德深厚。你只管放心，莫管顾太医身在何处，定能逢凶化吉的！你眼下最该顾忌的还是自己身子啊。”
两人又了会儿话，从始至终静立一旁的秦如月忽然轻轻一扯沈梦华袖袂，看着与山相对的另一条完好石路，轻声道：“阿娘，有人来了。”
众人回首，只见树林间影影绰绰走出一行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大户人家来庵里随喜。沈梦华细细打量走在前头的一对年轻夫妻，少妇怀有身孕腹高隆，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她身边夫君眉眼温润双眸含情，心搀扶着她，极尽体贴。沈梦华心中暗暗羡慕，却见玉长清怔了怔神，失声唤道：
“……菱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