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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二)

庆王妃横遭婢女毒手玉殒薨逝的消息,随着顾偃入宫领罪和庆王府上报,飞快在宫闱间传散开。乾帝狠狠申饬顾偃一番,直接罢黜他六品太医职衔,以“疏忽值守乃至王妃薨逝”的罪名下放至太医院分立蜀州州府的医馆,无召不得回京。

如此重大变故自然也瞒不得玉府。玉长清乍闻盂兰是庆王府旧婢乔装改扮伺机谋害了王妃性命,登时惊得瞠目无言,唯能坐在厅上默默垂泪,耳边是玉老夫人痛心疾首的训责:

“你看,祖母当初跟你什么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要一味纯善轻信他人!若非如此,怎会让人利用了你这片善心,一步步谋夺了王妃性命,连偃儿也被株连!……”

玉长清泪流得更快,哽咽道:“我……我没想到盂兰竟有这等心思……我看她平日里温顺得很,况且是沈夫人举荐,身世又恁般可怜……没想到她竟然、竟然如此阴狠……”

满厅愁云惨淡,忽见阿吉阿远两个孩子争相奔来,迭声道“偃公子回来了”,玉长清一听起身迎出去,恰在院中碰上顾偃。见他已脱了官服,玉长清泣不成声道:

“是我……是我把盂兰领回来的,也是我让你带她进王府的……全是我的错,却让你平白顶罪……”

顾偃忙上前搀住她:“这也怨不得你。那红衣在药里动手脚也有好几日,我还是大意了,没能尽早察觉,否则王妃也不至骤然薨逝,我受责罚黜降是罪有应得。我俩都是受她蒙骗,如何能全怪你呢?清儿你别哭了,莫要哭伤身子动了胎气。”顾偃暂压下心中自责,尽力安慰着玉长清扶她回厅坐下,又冲满脸忧虑的玉老夫人玉夫人深深施礼,苦笑道:

“陛下惩处已然下来,祖父让我先回家等待太医院调文。王妃薨逝确与孙儿脱不开干系,祖父也无可奈何,只会尽量让调文晚几日下发,好歹多陪陪清儿……毕竟这一去蜀州就再难相见了。”

玉长清啜泣声戛止,红着眼道:“如何就再难相见了?!我跟你一起去!”

“长清,这时节你就莫呈意气了。”玉老夫人倦声道,“蜀州是什么所在,穷山恶水缺医少药,偃儿独自去尚且艰难,怎能再带一个你?你莫要忘了你有孕在身,此去蜀州多少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你受得住,孩子哪受得住?你若识大体就想想腹中孩子,那也是偃儿骨血!”

顾偃又是心疼玉长清为此难过,又怕她当真不管不顾跟了自己去,先劝抚住玉老夫人,转身安慰玉长清道:“祖母得不无道理。若是平常我肯定带你一道去,但现在不同,你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实在经不得车马颠簸。清儿,你就安心留在京里养胎,跟孩子一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好么?”

玉长清使劲抹去泪水,毅然道:“好,我留在京里。不过此事终究因我而起,你让我眼看着你为此远走蜀州,自己却安然留在京中,我是断断不能依从的。等我生产后安养好身子,便带着孩子去找你。”

她满眼执着地看着顾偃,顾偃无奈瞥一眼玉氏婆媳二人,轻轻颔首:“也罢……那我在蜀州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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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中噩耗当日黄昏时分便报进萧府。萧明熙乍闻此讯惊得霍然立起,手中墨笔啪地横躺纸上,将商行簿子染上一片墨痕。

“立刻派人去王府同寒竹接上头,尽快打探出府中情况……好端端怎么可能突然薨逝?!”萧明熙白着脸急命道,孟昀此刻也心惊非常,不敢怠慢,匆匆着人安排。此刻庆王府一片肃穆,府里人各司其职,一面发出丧讯一面寻人买办棺椁筹备停灵堂等项事宜,前府人来人去,萧家人轻而易举便找到了王府内线,带着确凿无误的消息赶回萧宅,如实回禀。

“……为红衣所害,呕血而亡?……”萧明熙喃喃道,无力跌坐回椅中,孟昀也一旁垂首默默自责。他一手主管秦宛月与府外联络事务,包括监看侍郎府,若他再细心一点连同玉府一并仔细查探,怎会让红衣改容换面混进庆王府,谋取了王妃性命?

他一时又想到王府中的阿姐,现在不知该如何心伤。静寂的室内响起一声低泣,孟昀抬头看去,只见萧明熙紧盯住窗格上斑驳暮光,双颊惨白,一道泪痕清晰可见地滑过她脸庞。孟昀不由吃了一惊,跟随大姐这许多年,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我该如何跟父亲交代?……”萧明熙颤声开口道,“我答应过父亲会尽心扶持阿月,护她此生平安……可现在……”

孟昀未等她完急声道:“大姐,此事可万万不能让老爷知道啊!老爷已经上了年纪,心力大不如从前,只怕、只怕禁不得这等噩耗……”

萧明熙扯着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笑容:“……我倒是想瞒,可瞒得住么?就算父亲此刻滞留北境且不能到京,但一国王妃骤然薨逝的消息也不是萧家阻断便能阻断的啊……”

“属下不是让大姐压下王妃薨逝的消息,属下的意思是瞒下王妃薨逝原因。诚如大姐所言,老爷四月初才能到京,到时京中不管有什么流言也都消散了,您只需禀报老爷王妃因产后不治而亡就好……老爷对王妃何等看重您也知道,与其如实相告王妃为人所害,徒增老爷心痛,倒不如推在灾命数上,至少老爷心里能好受一些。”孟昀罢深施一礼,“这只是属下一点拙见,请大姐三思。”

萧明熙沉思片刻幽幽道:“也只能如此了……传令下去,让各处线人都管好嘴。不只是父亲,还有阿玉那边也不得疏忽。王妃死因详情,绝不能让父亲和阿玉知道半分。”

孟昀连忙应命,即刻就要去周知众人,却被萧明熙叫住。她先是沉默半刻,昔日凌利果决的眼眸暗淡飘渺,似乎看着孟昀,又似乎略过他看向身后的虚空,接着喃喃道:

“阿昀,你……要是阿月一直留在南瑜,她的结局应该比现在好百倍罢?”

孟昀思忖着迟疑道:“属下不知……但以王妃心性,若忍下与侍郎的深仇大恨留在南瑜,只怕会郁结在心,恐也难得长寿。”

萧明熙黯然一笑,轻轻摇头:“我是,倘若那年我没带着阿玉迁到金陵住,阿玉就不会跟阿月相遇,阿月也不会与我相认,更无从得知姑父姑母死因……她会有不甘,却只是秦桓负了她兄妹情谊的不甘,慢慢总会随时光淡化的。那样她便可以平平安安嫁人生子,安稳终生……而不是现在这般,纵使大仇得报却落了个初为人母便撒手人寰……阿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孟昀看着她茫然悲戚的面容无从安慰,轻声道:“……我不知道。也许罢……”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蓦地推开,萧鸣玉大步跨进来,屋中阴郁的气氛让她提着的心陡然一沉,她冲到萧明熙面前颤声问:

“阿姐,我听人月姐姐死了?……是不是真的?阿姐!是不是……真的?!”

萧明熙看着妹妹强作镇定满怀希冀的眸子,再忍不住,捂着眼默默流下泪来。

萧鸣玉心里顿时明了,顷刻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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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十五年三月二十,新婚不出一年的庆王妃上官氏薨逝,于府中停灵七日,赫赫皇子府上厅改作停灵堂,满府举白戴丧,超度声日夜不绝。奶母抱着刚出生尚未满月的世子跪在棺椁前,婴儿的啼哭在诵经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纷纷登门吊唁,无不痛心哀悼。谁不记得去年那场大婚,十里红妆过皇城,筵宴大贺无绝休,多少人感叹过郎才女貌作之合,却不想转眼间已是人永隔。等见着接待吊唁来宾的庆王,众人慨叹更甚。三皇子曾是何等俊朗人物,盘龙锦袍白玉冠,往来朝堂落落自得,正应“龙章凤姿”四字。如今哪还有半分先前的英挺飞扬?满脸憔悴,眼中落落,透着一抹孤寂凄清。

七日后,庆王亲自扶灵送棺入土。秦宛月身为南瑜公主兼皇子妃,乾帝特许庆王以最高规格办理丧事,允棺椁安葬于皇家寝园奉安陵中,沿途有礼部设祭棚四站,均有珍酒奠礼以祭棺。时值三月末,城郊水泽映着碧蓝空浮云飖飖,丛丛芦苇初生新绿一片盎然,衬得这支丧队分外苍凉,一站站祭棚过时,举哀嬛婢伴着祭奠乐音齐声高哭,惊起野鸟一片,沙嘎叫着盘旋飞上空郑

三日后丧队到达皇陵下,早有礼部工部官员等候,一时将棺椁请入暂安所停放,等待礼部拟定的吉日下葬。

入土封棺这日色阴沉,礼官在祷告仪式后取出祭文恭读,四面鼓乐齐鸣,哭声不绝于耳,压得礼官诵读声几不可闻。山中吹来的风悠悠降临寝园,卷起庆王丧服一角。他站在祭台前近乎木然地看着眼前一切,目光游离着飘向空中某一处,脑中掠过同秦宛月一起的点点滴滴,最终停在洞房花烛夜——自己满心欢喜地掀开盖头,新人螓首蛾眉低垂眸,一笑宛若百花生……谁曾想昨日情思犹在耳,今朝黄土葬故人。

火焰腾地烧起,庆王缓步走上祭台接过礼官奉上的祭酒,反复三次浇在棺椁上,随后礼官将纸锭仪仗等祭品依次投入火中,灼灼火光下,八名夫役抬着棺椁一步步走下墓室,后面由王府嬛婢捧着陪葬礼器依次随上,待最后众人退回,庆王在礼官高呼“封棺”声中浇下一盏酒,役卒纷纷上前,落土封棺。庆王看着黄土一点点埋上穴口,眼前一阵恍惚,好似有什么东西离体飞升远去。他不由阖眸,耳畔但闻祭乐声悠悠回旋。

风起西山,园树飒飒草叶飞旋,好似地间万物消遁仅余这支丧葬队。墓口彻底封住,役卒们吆喝着竖起石碑,自此大楚皇陵寝园中多了一座灵寝,供人凭吊,供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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