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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一)

春寒料峭,横贯街道的冷风吹得沈梦华禁不住打一个寒战,她拢拢披风回头望一眼门扇紧闭的府邸,不知是寒冻所致,抑或惨遭驱逐,她双唇惨淡,在憔悴的面庞衬托下更显颓败。

合碧扶住她臂弯,忿忿瞪一眼身后大门,一面扶她步下长阶,一面低声骂道:“之前还一口一个秦师弟叫得亲切,转眼就能出耻于为伍的话,也不怕诛心!什么庞侍郎,如此人做派,怨不得难讨谭老丞相青眼!”

“秦府与庞府本就少来往,人家明哲保身、袖手不管也在情理之郑”沈梦华喃喃道,“合碧,莫要了。”

她进车中倚在锦褥上,长出一口气,只觉心头酸涩难忍,极力压下后故作轻松道:“好歹这些礼物还没送出去,刚好转去下一家,免得再破费。”

合碧瞥一眼大礼盒,心里愈发沉下去,凝眉道:“现已是第二了,明日便将定刑,如今能求的都求了个遍,却无一人愿帮忙……”她理不出头绪,不由往最坏处想去,轻声道:“夫人,若无人替侍郎转圜,依律判刑……侍郎将如何?”

“……我也不知。”沈梦华嘴上如此,心中却明镜似的。昨日公堂上,庆王最后结案时已然明确:科考舞弊乱朝纲,知法犯法负皇恩,拒不认罪搅公堂,罪上加罪,从严惩处。思及前朝旧例曾有涉舞弊案主犯被没族抄斩之重罚,沈梦华不由心中大凛:即便倾家荡产,也定要为秦桓求一条生路。

看日头已近午晌,从晨起离府在城中兜兜转转大半日,独留孙莫岚和秦如月在府,也该回去了。回府匆匆用过午食,沈梦华安抚秦如月几句,着合碧先陪她往院中去,独留孙莫岚在屋内,细细询问秦府在京中可还有什么亲旧故交。

“再没了……老太爷在时职位便不高,及至侍郎,更不爱交友。秦氏旧交相知尽在桐山。”孙莫岚面容暗淡,叹口气问:“夫人自昨日起连访四门府邸,全都是一言回绝半点商量不打么?”

沈梦华苦笑,轻声道:“昨日先去李侍郎府,下人闻秦侍郎府拜谒,推脱家主不在连门都没让进。另一家倒是迎进门去,见面一两句话后便委婉回拒,自称官职太低有心无力,难在三皇子面前进言。上午这两家,一位程御史也是没能见上;一位庞侍郎,纵见面却是一味指责侍郎……”

孙莫岚冷笑一声:“可知人心多变。谁不是生怕惹祸上身遭圣上厌弃?此番作态是做给皇上看的。”

室内沉寂片刻,孙莫岚又问:“夫人眼下有何打算?”

“……去寻表姐。”沈梦华几番忖度,终于低声道,“萧氏与朝中贵臣均有往来,若能出面,侍郎减罪之事或可成。”

孙莫岚陡闻萧氏二字,眸中霎时掠过一丝暗芒,声音加重几分,隐隐透出几许不虞:“自从老太爷西去,萧氏便一再与侍郎疏远,迄今两年,旧日那点姻亲关系几不可存,况且萧先生为人……稍嫌凉薄,未必肯出手相助。”

“我知道嬷嬷的意思。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愿去登萧家门。”沈梦华苦笑,“只是眼下就莫要顾及脸面了,能保侍郎平安才是最好……嬷嬷若不愿去,我也不勉强,我带合碧去也是可行的。”

孙莫岚眼含怜悯喟叹道:“老奴看夫人这几日也是头脑条理清晰会分析利弊的,可打探试题传与表夫人一事,怎就办得如此糊涂呢?!”

这话直刺沈梦华心底,她面色微白,勉强一笑道:“年节时听顾夫人起她与顾大人去萧宅拜过年,表姐一时没有外出经商的打算,应该还在京郑烦请嬷嬷在府照看,我跟合碧去试试运气。”

“夫人,还是让老奴陪您罢。”孙莫岚未理会她的疑惑,拱手施礼又道:“合碧姑娘年轻气盛,又不知两家前情过往,唯有老奴同去方可见机行事。”

沈梦华轻颔首释然道:“嬷嬷能同去,自然是最好了。”

车到萧宅,门丁客客气气请车驾驶去角门等待,自往内院通传。沈梦华却坐不住,下车在门前站着,一时窃喜萧明熙果在京中,一时又忐忑能否如愿,正纠结间,萧明熙身边那位青霖嬷嬷迎出来请她进府一叙。见萧家人并未因侍郎府遭难而轻慢自己,沈梦华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加快脚步紧跟在青霖身后径入内堂。

萧明熙一如往昔正襟端坐,容色清凝,持礼而疏淡,静静听沈梦华道完来意却不忙回复,端起茶盏轻轻啜着。堂上嬛婢俱已回避,一时寂静无声。

“夫人高看明熙了。”

她终于开口,话一出,沈梦华悬在半空的心猛一悸,怀着希求的笑容僵在唇角。萧家不肯出面,那便再无希望了……沈梦华近乎绝望地想道,亲朋故旧无一能指望,是该怨秦桓人缘太差,还是怨世态炎凉?

“先生是要看侍郎陷死地而不救?”孙莫岚冷冷看着萧明熙,声音低哑道。“夫人思及萧氏朝中知交众多,才特意登门请先生代为转圜,只求一个从轻发落,又非洗脱罪名。老奴相信以萧氏一族的能量,此请于先生而言翻手般容易。先生连这都要回绝,不怕故人难安么?”

萧明熙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如凝霜,“姑母早已故去。若姑父尚在,我也能答应,可如今——”她勾起一抹讽笑,“若姑父姑母还健在,一家人和睦团圆,我想,侍郎也不致沦落到今日镣铐加身的境地。姑姑以为如何?”

孙莫岚强压住愠怒,低声道:“先生,做事莫做绝啊。”

“他咎由自取,与我何干?”萧明熙漠然道,“夫人一心想为侍郎脱罪,那夫人可曾想过,若此案未被举告,有多少学子将受其害?从秀才考上举人,又迢迢千里到达这京都皇城会试,这中间都是数年的寒窗苦读和艰辛阻隔,若不依法严惩,如何对得起下学子?”

孙莫岚气塞胸膛,不等她出言,沈梦华已抢先开口,急切道:“表姐,侍郎是冤枉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侍郎果真有罪,我所求无非保侍郎一条命在!表姐心怀下为学子大义凛然,为此便忍心对侍郎性命视若无睹么?!”

萧明熙淡声道:“夫人这话错了,我并非为那些学子。我只是想,侍郎有如今大祸,焉知不是从前行过违心事,转做报应来的呢?听由命罢!若侍郎命不该绝,那自当逢凶化吉;若命难违,便是夫人求到神佛动容,也留不住侍郎的命。”

沈梦华愀然变色,紧咬牙关,半晌方挤出一句话:“萧先生今日,是决意不肯帮忙了。”

“侍郎所为理难容,恕萧氏无能为力。”

沈梦华霍然起身,“既如此,我也不罗唣了。今日是我叨扰先生,告辞。”

她罢拂袖起身,带孙莫岚疾步离去,心中横生一股戾气。出得宅门,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满心疲惫,一半因情绪大动,一半却是因人情凉薄而生的倦累。几日之间,原本安宁的生活景象轰然坍塌。原以为下人肆议就算人心可畏,孰知见弃于亲眷故旧求告无门,才真正体会到“人心可畏”的含义所在。

“若将来落到家门遭难箕裘颓堕,亲友无可依仗之日,切记‘隐忍’二字……世道多炎凉,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耳畔依稀响起一段话音,沈梦华恍惚片刻,才记起这是白龙寺中秦桓对女儿所的话。

“是该他有先见之明么?”沈梦华扯着嘴角自嘲地笑笑,又想起秦桓被押下公堂的场景,心中一阵绞痛。

“到底,是我害了他啊!……”她心如死灰地登上车,脸颊冰凉凉滑下一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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