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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一)

翌日初九,因春闱暂停而滞留京城的举子无不早起,匆匆赶往大理寺。及至明,大理寺门前已围满了人,俱都屏气凝神只等开审放校兵卒已得上官通晓,因泄题案涉及众多士人,此次会审破例允许百姓旁观,因此并未驱赶,只严阵以待维持秩序,防止学子忿起行冲撞公堂之举。

辰时前后,会审官员马车依次到达大理寺。当破云而出的朝阳微光投射在大理寺匾额上,庆王车驾也缓缓驶来,众百姓分散至道旁,默默看着庆王在众官迎候下走上公堂。待会审官员入座,庆王高声宣道:

“本王奉父皇钧旨,主理今科春闱泄题一案,必当明查,涉案者无论尊卑,均凭律法定罪,以正我朝纲纪。诸位父老若疑有徇私,大可旁列堂下与本王共审。来人,撤门防!”

阶下兵卒齐声应命撤开门前横栏,以今科举子为首,泱泱众人尽数涌入大理寺立于公堂外,推搡翘首,只等开审。

“开堂,带嫌犯礼部侍郎、春闱副考官秦桓!”

随着吏员唱名,人群里也低潮般响起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没人注意到从后面慢慢挤到前排的几人,那是沈梦华和陪同左右的合碧孙莫岚。

沈梦华连日来昼夜难安,昨晚更是一夜未睡,熬得两眼通红,面色惨淡,走起路来摇摇欲倾,往日温婉仪容荡然无存。秦如月自那日大理寺卿上门问询带走流云,再没跟她话。每每见到女儿刻意疏离的举止,沈梦华心中痛悔失落忧心郁愤,五味杂陈难以言。事到如今,她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秦桓顶多被问个疏忽不查的罪名,若能得秦桓平安归府,降爵罚俸也认了。

站在外围的百姓最先骚动,但很快就被兵卒压制住。曦光中,两名府兵横挎朴刀,一左一右挟着秦桓走上公堂。他的官服已除去,薄薄中衣外只披了那件斗篷,白得刺目。沈梦华心中一紧模糊了眼眶,一时间莫大的愧欠油然生起。她竭力压下喉间的肿胀,瞪大双眼,却正对上秦桓瞥来的淡淡目光。待她回神,秦桓已平静踏上公堂,振袖见礼,语声清冷淡漠,好似身负嫌犯罪名之人与他没半分干系。

“臣参见庆王殿下。”他向上行礼,不卑不亢,“见过闵大人、程大人、何大人。”

“你今日在此非寻常奏对,而是负罪在身,当以罪臣自称,行跪礼。”最先出言的是程御史,“侍郎久在朝中,这也不知?”人群里激愤学子顿时爆出一阵夹杂着痛斥和责问的喧嚷。

秦桓眸色无动恍若未闻,径自对视着程御史淡然发问:“自泄题案出,秦某便谨从禁军令于太学中避嫌,连日不闻外界事,更不知如今为何要对簿公堂。案情未明之前,还请程大人恕秦某一二,这徇私舞弊的罪名可不是能轻易认的。”见程御史面上一僵,遂转向庆王,行了一礼道:“殿下监朝理政已久,臣请问,依我大楚律,可是凡三品及以上官员遇案有案件知情权,准取保候审,上堂免大礼,不得擅动刑?”

他一开始便让程御史吃了个软钉子,庆王面色有些难看,但仍点头道:“是。”

“而我大楚律中,悬案未定时,嫌犯、举告、人证,可相互辩驳,让嫌犯有自我辩白之机,是否?”

“是。”

“既如此,”秦桓再拱手,“臣请殿下先明罪名由来,再传相关人证,臣请当堂对质。”

庆王不语,凝眸打量他半晌,却没从那对冷凝的眸子里看出丝毫心虚。他忽然想起先前程御史对秦桓的看法:冷静寡情,敏慧多思,泰山崩于前不改色。庆王敛了敛游思,示意闵尚书,闵尚书早将证词记得烂熟于心,当即道:

“太和二十五年二月初五晨,以尚华城郊河桥乡举子傅氏、吴氏、曹氏、范氏四人为首,举告今科春闱疑似泄题,有卓州程氏举子在乐坊饮酒公然自称手握会考题目。经三皇子与大理寺严加追查,确有其事,所涉学子近百众,亦有买得试题后倒卖之举。此后官府层层盘查,已查明考题最初外泄源自蒋氏、魏氏两名考生,日前大理寺提审此二人,业已供称魏氏考生胞姐与副考官秦侍郎夫人系亲眷,常有往来,考题即从侍郎妻获得。现有魏氏子画押口供在此,多方查实,确凿无疑。”

闵尚书侃侃罢,秦桓遂道:

“殿下容禀。年节中,臣妻的确跟臣提起科考事,有意探问考题欲与亲眷做人情。臣顾及律法不可触,当即严词拒绝,却不知臣妻又寻了什么途径,得了考题私下授受,乃至祸及众多学子。臣确有管家不严之过,臣愿领罪,但臣绝无徇私之举,还望殿下详查。”

他语声清明冷静,毫无心虚理亏之色,听得堂下百姓动摇起来,纷纷议论不止。沈梦华一颗心骤然落下,始觉背心透出一层汗,松了多日来第一口气。

“你与你无关,”庆王徐徐道,“那为何魏氏子手中那份得自侍郎夫饶考题笔迹是秦侍郎你的字迹?”罢挥手,“将物证呈给秦侍郎认认看,侍郎一手瘦金体闻名朝野,不会自己不认得罢?”

沈梦华在堂下听得真切,恍觉当头雷震般,惊异愕然。那考题……考题分明是流云默记下来的,怎会是秦桓字体……她茫然间若有所觉,却是满心纷乱抓不到头绪。堂上秦桓已看过纸笺,眸色微变,蹙眉道:

“确与微臣惯用字迹相差无几,但臣绝对没有私自泄露题目。殿下,臣忝受皇命任春闱副考,断不会行慈不义事。”

庆王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认罪,只淡声道:“侍郎可知,贵府中有老仆见不得侍郎行此不义事,已然出首作证,侍郎还要自称清白么?”

“侍郎府有人出首?!”沈梦华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被带走至今未归的流云,然而此念一出就被她仓惶丢开——怎么可能,流云好端端为何要做假证?自己待她那般敬重,秦如月也对她亲近依赖,她有什么理由要构陷秦桓?……但除了流云,谁还能在那试题上做手脚呢?她心下大惊,蓦然回神,恍觉秦桓已经沉默好一会儿了。

“臣不信。”秦桓终于开口,眉眼间笼上一层阴郁,“臣请对质。”

庆王当即摆手,胥吏遂向外扬声道:“传侍郎府仆妇萧流云,上堂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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