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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一)

暮色殆尽,主街要道上行人越来越多。华灯初上,满月将升,百姓们纷纷涌上皇城街巷,摩肩擦踵齐聚白鸾湖。愈近湖畔,笙歌箫管声愈加清晰,沿岸华楼无不人满声喧,已有楼船画舫离岸,但见名姬巧笑士子把酒,灯悬船桅,耀映清水,粼粼点点如浴星河。

流光桥下,宇文凤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走上栈道长松一口气。白她先是陪太后在宫里祭拜,接着到皇后、各宫嫔妃处走个过场,最后在怋甄宫陪睿夫人吃完饭又叙了会儿家常,待匆匆赶回府中已是下半晌,一进门便喊丫嬛伺候梳洗换装。今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格外济楚:锦缎束发,月白抹额,水碧箭袖,内衬白裳,乌青皂靴,腰佩翠刀,更破荒地施了些脂粉,唇染嫣红,修眉点翠,双眸更似湾了两汪清水,烁烁生辉。

此刻她站在湖边,心理了理束带抹额,“还好没乱了头发。”她心中暗道,遂扶正佩刀,举步上了桥头,斜倚着白石雕栏静静等候洛琴斋。

两边桥头周围充盈着灯贩的招揽叫卖声。湖上飘起了莲灯,星星点点在画船之间漂流,灯影在水中摇曳着,不时被撞翻,就此湮灭。宇文凤趴在栏杆上静静看着,桥洞里常有船舫进出,莲灯便一盏盏消没在她眼底,烛光在她眸中亮起,又忽地灭掉。

桥下响起一片孩童熙攘笑闹声,宇文凤侧首看去,见是一群少年男女,中间簇拥着两名夫人,另有两个丫环正心照看依次往水里放河灯的孩子们,其中一个少女指着湖水不知些什么,博得一片赞同,于是其余孩子竭尽所能捞过熄灭的莲灯,就着自己手中烛火重新点燃,虔诚地合掌一拜再送还水郑

“好巧,都是熟人。”宇文凤自语道,从怀中取出面具紧紧带好。一位好像是礼部侍郎的夫人,另一个则是玉家姐,看她含笑翩跹,想必那位顾太医待她很好吧?宇文凤默默靠在栏杆上,看着那群孩子救起河灯离开栈道,清脆的笑声远去,一群人不一会儿便汇入游湖的人潮郑

宇文凤收回目光,视线掠过桥下,不由陡地立直身形。微风过处,杨柳枝条轻拂散开,便见洛琴斋沿栈桥徐步行来,停在桥下举目四顾,恰撞上她的眼眸,洛琴斋唇边当即扬起轻笑,颔首示意。宇文凤飞快跑到他面前,反手扯下面具,两眼弯弯问道:

“我带着面具,你是如何一眼就认出来的?”

洛琴斋看着她笑吟吟的眼眸,莞尔道:“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是我来晚了,让你久等。走罢,前面有一所酒楼,我已订过阁座,如今湖上人多,待用过晚食就清净了。”

宇文凤点点头。两人走不多远,步入临湖一座酒阁。楼名北云,装潢素雅,楼上一间间阁虽是客满,却不闻寻常酒楼中的推杯呼喝声。伙计前引将二人领到二楼尽头一所精致间,随后一名妇人分帘进来,相貌恬淡,举止娴雅,与洛琴斋相互见礼寒暄了几句,命伙计送上凉茶果点后,翩然离去。洛琴斋拂衣落座,示意伙计将菜牌送去给宇文凤看,道:

“殷娘子这家北云楼颇善北地吃食。我记得前几次跟明风约见时,你对北地风土习俗极为好奇。你看看,可有什么想吃的?”

“方才那位便是这酒楼掌柜啊?倒与你很熟呢。”宇文凤声中尽是讶异,手上漫漫翻着菜牌。洛琴斋抿一口凉茶,静默一刻道:

“北云楼是我师兄家的产业,去岁初秋师兄回北疆探亲,不幸染了疫疾死在燕城。你不见殷娘子还服有热孝么?”

宇文凤眸色微动,垂首不语,匆匆翻完菜牌,只不知哪样好,俱都交予洛琴斋。洛琴斋看罢,叫过伙计,细细吩咐几句,最后不忘叮嘱一声:“酪浆记得放甜些。”

伙计满口应是,恭敬退下,不一时陆续送上菜肴,俱是巧盏碟,色泽诱人。洛琴斋挽袖将盛满酪浆的瓷盏搁在宇文凤面前,又挪过一碗羊汤,道:“先喝汤,吃完正餐再动甜的。这些都是北疆独有吃食,你每样尝些,若觉得好,就让伙计再送来。”

窗外喧嚷声不断,不知哪处城郊放起了焰火,星点火光漫四洒,映得临窗地板忽红忽白。洛琴斋徐徐讲述山中见闻,宇文凤凝神听着,不知不觉间肴核将尽。

“几日前我跟明风见了一面。”洛琴斋放下碗筷,取手巾揩抹十指,“你可知明风回北疆了?”

“我不知啊……”宇文凤诧异道,脑中晃过赵明风那对藏在面具影翳下的修长双眼,“怎么突然就回去了?”

“他事关家中幼妹,不得不回去亲自处理。走得很急,在凤口渡会面匆匆别过,也不知再见何期。”

宇文凤听罢暗自庆幸。洛琴斋视赵明风为至交,她却始终对赵明风心怀戒备,前几日穆云苏语焉不详的劝诫更如阴云般徘徊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赵明风此番回北疆,莫管他是否与自家兄长有瓜葛,都意味着长时间不会再见面,心中狐疑总算可以暂时丢开了。

“北疆路途遥遥,即便通信……”洛琴斋面带怅惘,摇头一叹,将甜酪挪到宇文凤面前,又取出一只包裹精致的油纸包,道:“这是母亲自己腌制的杏脯,一定要我给你带些,我记得你爱吃糖食就捎回来了。北地菜多口味重,接着喝甜酪怕尝不出奶香,先吃一枚垫垫口。”

“——你母亲?要你给我的?”宇文凤心里扑通一跳,连忙接过纸包心解开系绳,拈起一枚杏脯入口,旋即笑道:“好吃!比荷庆斋的糖食都好。你也吃一块!”着递过来,洛琴斋下意识地接在手里,迟疑片刻才放入口中,唇齿间顿时弥漫开浓郁的甜香,是久未尝过的儿时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时最爱吃母亲腌制的果脯,后来家境陡变,生计交迫,母亲便也无暇再做。时隔多年,一时竟难以接受如此甜腻的味道。他饮了口茶,忽记起母亲的话:“文家那孩子爱吃甜,必因时太苦罢?爱吃甜的人,多是有过艰难处境、受过罪的。”

“母亲所言确实在理……”正默默想着,听宇文凤笑吟吟道“替我谢谢伯母”,洛琴斋看去,见她用汤匙口喝着面前甜酪,眼角眉梢那种满足祥宁莫名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心中忽觉柔软温润,一股陌生的情愫悄悄地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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