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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一)

洛琴斋原本专为杨兰陵一人受聘芳菲坊,如今受杨兰陵临行所托继续为霍兰玉编舞。好在霍兰玉原本就舞技造诣不俗,指导起来并不费什么功夫,反倒多出不少闲暇时光教宇文凤习琴。是教导,其实不过看看她指法再讲讲曲谱,剩下全由宇文凤自己练习领悟。宇文凤对此很是满意,毕竟跟洛琴斋相处的时间大增,就算偶尔赵明风来访也看他顺眼不少。

如此悠闲了五六,这日临别又跟洛琴斋约好次日午后白鸾湖畔芙苑碰面,跟赵明风一道赏玩荷花。上午得闲,宇文凤遂进宫请安,顺带又捎上一份自己新做的绿豆凉糕。凉糕样子颇有些古怪,却博得睿夫人满口夸赞,尝了一块就命苏若心收好,“等下晌装几块送去德妃和恬妃处,让她们也尝尝七公主的手艺。”

睿夫人对宇文凤极尽关怀,宇文凤极少受人如此重视,举止难免有些局促。睿夫人心里明白,将温情收起几分,却比往日多了些亲近,果然宇文凤放松下来,两人对答间也有了母慈女孝的感觉。

一时睿夫人留她用过午膳,宇文凤便恭身告退,往宫外走的路上盘算着回府略一歇息就该动身赴约,晚间赵明风又要请客也未可知,得预先在檀溪面前报备一声……揣摩辞间到了宫门,她正要扳鞍上马,忽听身后一人轻唤:

“七妹,好久不见。”

宇文凤回头一看,穆云苏朝这边慢慢走过来,她不由吃惊地瞪大双眸。距她上次与穆云苏相见不过十余日,穆云苏面色憔悴了许多,旧日的飞扬神采已不见踪影,眉宇间一片凄惶。

“四嫂安好。”宇文凤敛去眼中震惊拱手见礼,“四嫂这是从哪来?我刚从母妃宫里出来,没见到四嫂啊?”

“昨日刚得了王兄来信,又附上一封王嫂家书,今日特入宫给恬娘娘送了过去。”穆云苏完叹了口气,看着宇文凤道:“七妹若得闲,可否容我到七妹府上稍微一坐?”

宇文凤迟疑片刻,算算时间尚有余闲,遂点头相请,两人一并回了公主府。入内堂安坐后,穆云苏啜饮一口凉茶,默然良久方自嘲一笑,缓缓道:

“多日不见七妹,七妹看上去气色极好啊!想来没有烦心事罢?”

“我还好,多谢四嫂挂念。”宇文凤一笑,打量着穆云苏神情低落,便问道:“四嫂莫非有什么心事?只管,我虽能力有限,但出来也能有个商量,总比闷在心里强。可是北疆又出事了?”

“北疆……”穆云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北疆好得很。”

“难不成是哥……皇兄?!”宇文凤紧张起来,“可是皇兄理政过于劳累,触发了旧病?真是,父皇明知皇兄身子不比往日,还让皇兄协理政务!……”

穆云苏古怪一笑:“这次七妹可错怪陛下了。实话,自父皇离京以来,殿下根本没怎么劳心费神。三殿下友爱兄弟,特意只将寻常调度等事交由殿下打理,若政务,实是三殿下自己担了大半。殿下劳累?殿下如今都有兴致时常出府散心,且安逸着呢。”

宇文凤有些尴尬,含混揭过,喃喃自语:“那还能是什么?……”

“七妹莫要多想了。”穆云苏涩然抬眸,振作精神强笑道:“起来北疆消息,七妹也有段时间不知了吧?端午节后,王兄以巡边练兵为由,将靳家堡流犯尽数迁往汤河营,汤河营离边境已算远的,且后依山,前傍水,是十八边堡里最好的所在……”

她絮絮着白氏剩余几人近况,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宇文凤根本无从插嘴。听了一阵,宇文凤便觉穆云苏心绪极为纷乱,猜她本意并非告诉自己白氏消息,而是单纯想找个人话,以此宣解心中烦闷。

“……永明八岁了,王兄,待九月母亲六十大寿,会籍此大放恩赦,将永明调入南营照看马匹,如此可方便时常照顾,还能让军里录事教他念书。王兄为了白家,也算煞费苦心了。”

“是四嫂跟宁王殿下提的吧?”宇文凤见她叙告一段落,趁机问道。穆云苏手捧茶盏,只是凝眸看着茶水,喃喃道:

“殿下心系白氏,我既身为端王妃,自然要替他分忧,理所应当的……”

“然而四嫂做了这许多,兄长也没领情?”

穆云苏沉默着,唇边慢慢现出一丝苦笑,低声道:“本来只想找个人话,没想到被七妹看破。不愧是殿下同胞妹妹,一样的……明镜般的心。”

“既是四嫂与皇兄之间的私事,按理我不该过问,只是——”宇文凤难得委婉一次,徐徐道:“四嫂,与其怨尤人,不如看淡些,而且我相信,皇兄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许是四嫂……想多了。”

“我想多了?”穆云苏轻轻摇头道:“七妹,你现在正当青春,无忧无虑,自然不明白我这两年来的难处。我实话与你,有无数夜晚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只想一件事,我当初磨着王兄为我求来的赐婚旨意,到底值不值。”

宇文凤一怔,忙道:“四嫂,慎言。”

“当时年少,听凭一腔热忱,从未考虑过‘日后’二字。可笑我为痴念所蔽,高估了婚后的预期,却低估令下与表姐的情谊,竟还妄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如今才明白,殿下有多思念表姐,就有多嫌弃我……”

“皇兄心念表姐,我无法否认。但皇兄嫌弃你,四嫂,你未免太过贬低自己了。”宇文凤打断穆云苏蹙眉道,“诚然,皇兄当初允婚是为了借助北宁王府照拂白氏,他对你也许没有与表姐青梅竹马般的情谊,却也远不至嫌弃的地步,皇兄只是……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七妹……你以为真是这样么?”穆云苏声音忽然提高几分,“七妹今年满十八,也该论嫁了。你听我一句劝,与其嫁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成日相对徒增痛苦,不如选一位倾慕你的夫婿,至少他会真心对你好。”

宇文凤面色登时冷下来,别转目光淡淡道:“我的婚事自有父皇睿母妃做主,就不劳四嫂操心了。”

穆云苏似笑不笑:“七妹,你不会想等一个两情相悦罢?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双鸳鸯……都是假的,当不得真。你不见殿下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宇文凤只觉心里发堵,冷声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跟兄长表姐似的地别离,也不会都与四嫂一般,求而不得。四嫂所言,盖因你臆测联想太过罢?”

穆云苏悯然地看着她,“我深受其苦的感触所得,今日与七妹,只望七妹别犯跟我一样的错。”她别转脸去,望向窗外碧蓝晴空,几团云彩浮在那儿一动不动,喃喃道:“我十四岁在尚英院校场初见殿下,殿下鲜衣怒马,神采卓然,经过辕门时望了我一眼……”她自嘲一笑,“七妹必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了一瞬间的对视便沉沦十年,简直痴人所为——可若真动了心,比这更可笑的事也能做出来……”

穆云苏的话触动了宇文凤的回忆。她记得,少年时的兄长洒脱疏狂,意气飞扬,莫四嫂,就连自己若得他正眼相看也会窃喜良久……她想得出了神,脑中倏然闪过正月间与洛琴斋那次初见的情景,她坐在台下,他从台上直直望过来——她心内蓦地一滞,没来由升起一股慌乱,忙收回心神,只听穆云苏继续道:

“……殿下虽师承太傅文采斐然,但本心尚武,鲜少动笔赋诗作词,唯一几篇诗词或明镶或暗嵌,都是影射表姐的。”她着念出一联诗,宇文凤一听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央穆云苏重复一遍,自己也跟着反复吟诵,不由失声叫道:

“什么——这是哥哥写的?!”

“‘千日辉映长空月,万星灼华洗云风’。当年殿下与一众王孙在高楼夜宴,赏看灯,一时兴起挥笔而就。”穆云苏语声难掩怅惘,“‘千日辉映长空月’,隐‘曌’字,万星灼华更直接点明表姐闺名。何等张扬,又何等珍重!”

“千日辉映,千日辉映……”宇文凤心神烦乱,震惊过后就是疑窦丛生,只管低头不语,努力回忆灯会那晚,在邀月楼雅座间的墙上看到此诗的前后场景。穆云苏也怔怔捧着茶盏想心事,厅中一片悄寂。这时檀溪拾级而上通禀道:

“殿下,端王殿下府中孙嬷嬷差人来请王妃娘娘回府,已在府门候着了。”

“好,本宫知道了。”宇文凤胡乱打发了檀溪,穆云苏闻言起身,面带无奈缓声道:

“嬷嬷是我奶娘,最知我心思。冒昧差人来请我,必是怕我一时按捺不住,在七妹这口无遮拦乱话。嬷嬷是真疼我,可也太心,平日只劝我忍。忍……几人能忍?要忍到何时啊?”她俯身以礼,“难为七妹听我发牢骚,我这便回去了,还请七妹莫要告诉殿下。我这点心思,殿下知道也好,不知也罢,终是我自己选的路,再难熬也得自己走下去。七妹,告辞。”

宇文凤默默将她送出厅门,独立前庭出神,奈何越想心乱,干脆备马径奔了芙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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