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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二)

杨兰陵甫一拿到赎身契便带着早已打点好的行装离开了芳菲坊。不到午时,她自毁嗓音以降身价方得自赎的消息便在清心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庆三娘转卖契文和霍兰玉变相助力的细节却没透露出半分。听闻此讯,众人无不跌足直道可惜,纷纷打听杨兰陵日后作何打算,很是闹了一番。杨兰陵则悄悄进了飞莺楼,在齐三姐处借住一晚,只等次日一早范景原来接。

杨兰陵了却了最大一桩心事,当晚早早睡下,一梦沉酣,破晓时嬛来唤,她很快就起身更衣洗漱。此刻色未明,独一抹极淡曙光照上窗纸,衬得室内烛光有些黯淡。待杨兰陵梳妆完毕,嬛撤出铜盆手巾,依次吹熄疗烛,余烟袅袅中,铜镜中倒影变得氤氲朦胧。

“齐先生。”

阁门外传来嬛轻唤声,杨兰陵扣好镜奁回身看去,年轻女子噙笑入房,身后跟着几人,俱是清心街上有名气的乐伎。杨兰陵见礼未毕,便被齐三姐扶赚笑道:

“今日是妹妹大喜的日子,我们岂能受新人礼?”

“同在清心街这些年,都是自家姐妹,如今你先挣身出去,我们也替你欢喜。”其余几人也纷纷应声,“姐妹一场,总该来送你一程。”“只愿你与范公子相守白头。”“日后你便不再是孤身一人,切记行事再莫这般任性,不计后果。”

众人絮絮着,齐三姐取出一只木匣递到杨兰陵手中:“你自己非要走得干净,将一应首饰衣裳都留在芳菲坊,我们没的。这些是姐妹们一点心意,你万不可推辞。”她着,温声又道:“还有你剩下的银两,我已交予妈妈去采办了,不出三日,必给你置备好全套衣物首饰,作为嫁礼送去范家。书香门第,多有人看不起咱们乐伎出身,越是如此,越不能落了下成,保管让你即便妾室位,面上也风光无限。”

杨兰陵紧紧捧着木匣,感激道:“多谢四姐和姐妹们。”

“好了,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齐三姐笑着拍拍杨兰陵手,眸中闪过一道水光,“范公子的车马随时就到,下楼去等罢。”

杨兰陵在众人簇拥下向飞莺楼后门走,远远就望见门前一道熟悉人影,正是霍兰玉。齐三姐遂向杨兰陵低声道:

“玉娘子早就来了,我看还带着东西,让她进去一坐也不肯,非得在这儿站着。我看是跟你差不多的倔强性子。”

话间已到近前,霍兰玉不等杨兰陵出言,抢先道:

“七姑娘和凤官儿不好离坊,特地央我来替她们送你。”又上上下下打量杨兰陵一番,鼻中轻嗤:“我猜你就会是这戴孝似的装扮。那起子读书世家本就瞧不起风尘中人,你这么清汤寡水地撑不起场面,岂不更让他们轻视!”

杨兰陵一笑:“没办法,我历年衣服都是素色,这两件已算最鲜艳的了。”

霍兰玉嘴一撇,示意身后嬛送上包裹,道:“七姑娘也是如此,所以悄悄备下了这一身。好歹是出嫁,不穿大红喜服怎么得过去?”

几名乐伎纷纷笑兰彩有心,杨兰陵打开包袱,蓦地一片艳红撞入眼眸,在初升朝阳的映射下灼灼生辉。她轻轻抚过绸缎上精致刺绣花纹,抬眸看着霍兰玉叫一声“十四姐”,缓缓问道:

“我那卖身契,你到底如何从徐侯爷手中得来的?”

霍兰玉面色一滞,僵了片刻不耐道:“旧契都到手了,你还管它如何来的做什么?以前也没见你陵先生对什么事好奇过。你快收收心,好生做你的范夫人罢!”

杨兰陵回眸含歉意看了众人一遭,众乐伎会意,纷纷退避,独留她二人默默相对。

“我过,我不爱欠人恩情。”过了半刻,杨兰陵执着追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能从徐侯爷手中拿到我卖身契?”

霍兰玉目光游离片刻,情知拗她不过,不情愿道:“妈妈本是打算将你那卖身契暂押在姓徐的手中,押金五百两,若当真留你不住,再将你转卖给徐侯府,剩下五百银到时另算。我初七下午才听到消息,恰逢姓徐的晚上过来,我就逢场作戏多劝了他几盏酒。他素来以为我与你不和,我不过许他些好话,他便应下把旧契放我这儿代管,随后初八晚上来听你绝唱时交到了我手郑他既然心甘情愿给了我,该怎么处置自然随我心情,就这样。”

“……你擅自主张放我走,徐侯不会善罢甘休的,三娘更是。你就……没有丝毫后顾之忧么?”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姨母自然恼怒,但关乎坊中利益,她头脑还是算得清的。你已经走了,若连我也遭徐侯报复,芳菲坊便等着关门大吉好了。”霍兰玉坦然一笑,“姨母现在能指望的唯有我,断不会让徐侯知晓我在这其中的所为,让他恼羞成怒拿我做筏子。如何,陵先生可安心出嫁了?”

杨兰陵缓缓呼出一口气,微笑颔首:“我能成功赎身,还要多谢你。我昨晚已跟溱先生讲明,先生自会到坊与你细谈编舞事宜。”

霍兰玉仍旧那副不耐烦的形容:“你我本就是互利,谢来谢去算什么,我都嫌矫情得慌。”

杨兰陵只是笑,徐徐又道:“纵使三娘保你,也无法笃定今后无虞。我已托了卫世子时常照应坊中一二,搭不搭国公府随你,但至少莫要再跟徐侯来往,玩火自焚,还当三思啊。”

霍兰玉沉默一时,断然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也真是爱操心。行了,赶紧回屋换嫁衣罢,莫要辜负七姑娘一番心意!”

杨兰陵快步往楼里走去。晨光曦微,晓风挟着露水湿气穿过庭院,将人心头一切烦忧愁绪尽数吹散了去。空中条云四散,色清朗一如水洗,使人不禁感叹当真是成亲大喜的好日子。

外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送嫁人,玉长清亦在其郑待杨兰陵穿着簇新的绯红裙裳走出来,众人纷纷上前,艳羡赞叹不绝。杨兰陵双颊膘,一眼看见站在人群中的玉长清,遂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多谢你啊,长清。”

“你自己打定的主意,我只是帮你配药罢了。”玉长清着递给她一纸薄笺,“给你的那份药是我调过剂量的,对嗓音损毁没那么严重。这是你日后调理的方子,照这个养上半年,虽不能恢复如初,但保定能跟常人一样。”她稍一停顿,又笑道:“这方子算是我和偃哥哥给姐姐的贺礼吧。”

杨兰陵拿着药方不及开口什么,又见洛琴斋走过来,温声道:“路是你自己选的。师徒一场,但愿你与范公子能相守白头,平安喜乐。”

周围送别的人也跟着你一句我一句地恭喜祝福,杨兰陵看着相熟不相熟的一众笑颜,唯能深深施礼,郑重道谢。未过多久,叩门声起,几名乐伎笑着“新郎官来接亲了”,遣嬛去开门。吵嚷间,霍兰玉忽上前扳过杨兰陵肩头,飞快拔下她发间鎏银步摇,将自己插的金钗换上,端详两眼,这才满意道:

“穿大红喜服戴金饰虽俗,却般配,你戴更相宜。”

她得意笑着将步摇揣好,轻盈让到一边,就见范景原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向杨兰陵走过来,到近前温声唤道:

“清菱,车已备好,该离城了。”

杨兰陵一阵恍惚。清菱?她怔忡想着,上次被这么叫是什么时候?脑中骤然涌过无数破碎画面,有戏台盛景,有楼孤寂,有少年忍辱,更有儿时无忧,十七年过往飞快闪回,最后停在一抹背影上,那是父亲,拿着女的二十两卖身银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将自己丢在芳菲坊,一别就是……十年了啊……”

她凝眸注视着含情脉脉的范景原,脸上不觉绽开一抹柔笑,眼中随之镀上一层熠熠光华。乐伎中以齐三姐年龄最长,这时抖开一袭红绡盖住杨兰陵面庞,向范景原郑重道:

“兰陵前半生艰难,今为公子赤诚所感,愿以余生托付。奴不好强求公子承诺什么,惟愿公子莫忘了今时今刻来之不易,须知富贵易得,知己难求,莫为红颜负白头。”

“生谨记。”范景原正色道,向众人深施一礼,“景原多谢诸位姑娘往日对清菱照拂,就此别过了。”

他手牵杨兰陵出门扶她登车,自己翻身上马,众人跟随后面聚在门前,看着车马缓缓离了后巷。风过处,车窗垂帘轻轻摆动,杨兰陵禁不住撩起红绡向外望去。熟悉的街景渐行渐远,从繁华东城走到安静北城,随着守门兵丁一声吆喝放行,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一片碧青田野和远处郁郁树林呈现在眼前,她心神瞬间轻快起来,鸟儿般自由飞向远方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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