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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二)

红衣虽专管秦宛月起居,但只要寒竹在侧也轮不到她伺候,细算起来闲暇时候多,应承时候少。红衣乐得如此,平时得空也不爱在上房呆着,便去嬛丫头们住的下院,反倒自在,有时候出神发呆也不用担心被秦宛月察觉心绪不宁。此刻她正坐在廊下看几个才留头的嬛踢毽,一个长相伶俐的丫嬛悄悄靠拢来叫声“虞姐姐”,眯起眼笑问道:

“姐姐又在想心事呐?”

红衣摇摇头,“发呆而已,哪有什么心事。”

丫嬛偏头端详着她,俯身上前低声笑道:“姐姐还瞒我?诶,这几日总不见陈侍卫来问候,姐姐莫非跟他吵架了不成?”

红衣只觉双颊烧起来,猛地挺直身板柳眉一竖,嗔怒道:“柳溶,莫要乱!陈清来与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心里却百般不受用,柳溶所问正道在她心病上。那日陈清有口无心一句“各为其主”实在伤了她,想陈清一向宽厚性情竟会对自己出如此冷情言辞,她又气又委屈,急怒之下当真跟他断了来往,可还是止不住替他担忧。以陈清的秉性,要探个分明就肯定会追查到底,而秦宛月的底细又着实禁不住详查。查明之后呢?从她听过的那些传闻故事来看,涉及如此秘辛的人,最后下场只影灭口”二字。红衣拿不准庆王会不会怀疑他这心腹,但她确信秦宛月一旦知悉,定会下毒手,毕竟这位年轻王妃连自己的性命似乎都不大在意……

柳溶往红衣身边凑了凑,又道:“对了,姐姐可知陈侍卫一早就告假离府了?我听前院侍卫大哥,陈侍卫好像要买首饰,在那打听银饰铺子,不知要送给哪家的姑娘。姐姐跟陈侍卫交情深厚,可曾听他过?”

红衣眉头一拧,在她额前轻轻一敲道:“柳溶啊,你成日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陈清他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与你我何干!我看你就是跟后厨院里她们几个学的,专爱凑在一起闲话!怎么,每日洒扫府院打理花草那些活儿还嫌不累吗?”

“姐姐莫动怒,我不了就是!”柳溶狡黠一笑,闪开找自己同屋丫头去了。红衣吐出胸口一股郁气,却又止不住琢磨起柳溶听来的话。不过半刻,柳溶匆匆回转,高声喊着红衣道:“红衣姐姐,陈侍卫托我传句话,是找您有点事,在东廊上等着呢!”

红衣一听霍然起身,未及多想便快步往东廊走去。此时正值午后最是炎热,府里人大都歇晌了,廊前廊后不闻声息,唯有陈清孤零零立在那,张望两眼,再来回踱几步。见红衣从前面月亮门一闪转出,陈清不由整整衣襟屏息挺立。红衣来到跟前,两人默默对视片刻,陈清局促地扭头看向廊外,垂首道:

“上次一时情急了些昏话,我今儿来给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莫要跟我一般见识,我本意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见红衣默不作声,心里更惶惶不定,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往前一递,犹豫道:“我……一点心意,姑娘莫嫌弃,你就……别再动气了。”

红衣没有接,看着陈清道:“陈侍卫,你到底还是没明白。我不是对你不满,我只是心中有憾。殿下与王妃已是夫妻连理,又何来二主之?咱们自然都是为主子着想,可惜你我起始不同,取舍便也不同。”她一声轻叹,接着道:“我只想大事化让大家安生,你却非要问个究竟。你这是执念,一味认死理不知变通,你不觉得很累么?”

“我并非不知变通!……我只想求心安。”

红衣定定看着他:“陈侍卫,你口口声声追查只为自己心安,我问你,若果真查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是昧下忠心隐瞒,还是如实回报然后看两朝交恶?”

她眼神犀利,陈清看她一眼,沉默不语,红衣摇头失笑道:“你看,你自己也没拿定主意,就算查清事实也不过徒劳。”她伸手接过盒子冲陈清一晃道:“看在你能承认当日所言冒犯的份上,礼物我收了。至于别的,你再三思三思罢。”

陈清见她要走,忙上前一步道:“等等……我今日约见姑娘,另有一事相询,有关庐水萧氏,还望姑娘相告一二。”

红衣眸色微变,慢慢回转身盯着他,道:“我家娘娘少时曾救过萧氏二姐性命,因此两家一直交好,我记得之前跟你过。怎么,陈侍卫觉得此事也有疑点可寻吗?”

陈清手扶刀柄,缓声道:“我初五护送娘娘大明寺进香,偶然看到寒竹姑娘私下会见一名少年,举止亲密,两人言谈间屡次提及‘侍郎府’与‘孙氏’。这三个月伴姑娘买香时,我常见这少年人在萧氏香铺内出入,身份不凡。打听后方得知此人名为孟昀,系庐水萧氏家主身边第一人,以弱冠年纪掌京中萧氏商号全部事务。我又查了府中名簿,寒竹姑娘亦姓孟。”

“——那又如何?”

“你也了,娘娘少时便与萧家交好过从甚密,尤其与萧家二姐情同姐妹。你可知萧氏与秦侍郎系姻亲,白龙寺那位早夭姐的生母,便是如今萧氏家主的嫡亲姑母。”

红衣心下大震,她万没想到区区半个月,陈清便已查到这一层……距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

“姑娘应该比我清楚萧氏地位罢?”陈清暗暗观察着红衣反应,接着道,“三国皇商,独揽西域各番邦往来商路,富贾一方,深受三朝皇室倚重,更被百般忌惮。我家殿下戌边六年,在军中与众将兵士同甘共苦,立下威望。若被人发现跟萧氏这般财力雄厚的大族有牵扯,必将遭人非议,影响殿下在朝中的声誉及前程。所以红衣,我必须如实禀报……你我终究是各为其主的。”

“我不明白……娘娘在金陵时便跟二姐往来密切,也没见南瑜朝堂对越王如何。”红衣极力分辨道,“况且三殿下如今深得圣上看重,与太子殿下共同协理朝事,政绩斐然,哪会因为这个便遭非议?”

“姑娘初到我朝尚不了解,我家殿下……实有外人不知的难处。”陈清眉头紧蹙,“八年前我朝曾有大动,皇子国戚尽被涉及,问重罪抄斩者逾百人,自那时起陛下就存了打压外戚巩固威的心思。宫中睿娘娘明哲保身,劝我家殿下远守西北边关避祸,一去数年方得归,即便奉诏理政也无时不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重蹈覆辙。俗话‘树大招风’,似萧家这等众人瞩目的大族,实在沾惹不得。我蒙殿下信任,也深知殿下艰难,前朝事我不得过问,至少要力保后府平安。”

红衣面色有些白,勉强一笑道:“我知你忠心不二,但你禀报后,就真的能保三殿下无虞么?”

陈清听她话里有话,不解道:“姑娘此言何意?”

“那我问你凭一己之力能否担得起后果,你各为其主。陈清,你不过是凭一腔忠勇,并未平心静气仔细想过。我敢,执意追查的后果你担不起。”

红衣到此处已冷静下来,她理了理思绪,坦诚道:“你回报给殿下无非两种结果:或是殿下重情隐瞒下来,或是上报陛下。若是前者,纵使殿下再看得开,埋在心里也是个心结,以后殿下跟娘娘朝夕相处,恐怕再不会如今这般情投意合。若是后者更不消,事关两朝颜面,陛下岂能善罢甘休?南朝自知理亏甘愿和谈算好的,一旦两朝交恶,轻者边境阻断商贸不复,重者互交刀兵,无论哪一条都关系着千万饶生计甚至性命。你在边疆六年,跟着殿下上过战场的,怎会不知沙场的无情?”

到此处,红衣加重语气道:“陈清,就为你一句‘不愿负恩’,便有可能导致两朝兵龋真到了那一日,你担得起吗?”

她见陈清似有动摇之意,趁势道:“你无非是担心娘娘与萧氏往来会牵累了三殿下。我今日跟你句实话,萧氏与我家娘娘不过寻常朋友往来,绝不会有逾矩所为。不管娘娘过往如何,今后她就只是大楚三皇子妃。”

红衣完,期待地看着陈清等他回应。陈清想了半刻,道:“听姑娘一席话,陈清受教了,不过……”他下半句顿了顿没出口就此略过,然后冲红衣憨厚一笑,踌躇道:“先前有香铺伙计来送信,是新进一批香药,姑娘可打算去看看?已经……已经好几没出去了。”

“好啊!”红衣大大松了口气,眼含轻笑道:“等我回禀了娘娘,明日照旧过了午晌咱们便动身。”

陈清连忙点头,转身要走,红衣又唤道:“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既是赔礼,轻了可不校”

“是我在街上寻了好几日才选中的,不知是否合姑娘心意,若喜欢便留着,不喜欢就随姑娘处置罢。”陈清红着脸急急完,不等红衣打开看,径自奔出了廊门。

“喜欢就留着,不喜欢难道丢了不成?”红衣一边嘟囔着,带几分期待地揭开盒盖,只见鹅黄绸缎上放着一只银镯,虽无过多装饰,但光泽沉稳线条流畅,细看可见镯身上浅浅雕刻有祥云如意纹样。她翻来覆去看了半,见四下悄寂无人,于是飞快扭开玲珑扣带在左腕上,反复端详着自言自语道:

“还挺好看的……想不到他一介武夫,眼光倒不错啊。”

她将衣袖拽了拽遮住银镯,攥紧盒子匆匆回前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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