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小说 > 忆西楼

二十二(一)

自从端午夜认识了赵明风,洛琴斋便对他极为推崇并引为挚友,直言与此人交往对宇文凤开拓心境有大益。宇文凤自然不会有违洛琴斋,但那晚眼见两人得投机把自己冷落一旁,她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隐隐有着将被洛琴斋丢弃的感觉,因此对赵明风越发没了好感,总是暗地里拧着一股劲。

这次去佛寺的主意是宇文凤想出来的。她久闻佛诞日之盛名,今年又赶上十年一逢的灯会,极想身临其境感受一番。她特意选在静园学琴的时候问,洛琴斋当即应下,谁料想下午赵明风到访后不过三两句,洛琴斋便聊到此事,见赵明风颇感兴趣,遂顺势邀他同往,于是好好儿的游寺看灯又成了三人校

尚华城中的佛寺仅城东一座护国寺,城西一座白龙寺,素日香客繁多,如今赶上佛诞吉日更是人挤人,肩挨肩,所幸尚未入伏,进香信徒不至太过难熬。宇文凤跟洛琴斋特意避开上头香的时辰,待两戎达寺门,香客已无清晨蜂拥之势。

赵明风在约定的时辰到达,还是带着那副面具。据他所言,少时曾逢火难,不单音喉受损,更伤及半侧面容,唯能以此遮掩以免引人惊愕。这算是人家痛处,宇文凤不好多问,任好奇心再重也只得暗自揣度,腹诽一句“有擅那么厉害?是毁容了么?大夏的还带,也不嫌热”。

当下三人会合,举步进了寺门。院内人确实不多了,剩余香客多聚在三重佛殿,密密跪在金身像前诵经还愿。宇文凤虽不信佛道,敬意尚有,她在殿门外恭恭敬敬颔首行毕礼,抬眸见洛琴斋已向待客僧请了三炷香过来,不由诧异问:

“你是要上香?你原来拜佛祖啊?”

洛琴斋淡淡一笑,捻着线香道:“无论信奉与否,总是希望故去之人无憾,健在之人平安的,我不过一思念亡父、敬爱生母的泛泛之辈罢了。”

他正待叮嘱宇文凤到殿外等着,宇文凤匆匆走向待客僧,旋即手持线香回转,迎着他不解的目光耸肩道:“怎么,我也只是个想念兄长母亲的寻常人,况且不是有句话,疆心诚则灵’吗?”

两人相视一笑,洛琴斋回眸,眼中笑意犹存:“看来明风兄也有此意啊。”

宇文凤这才发现赵明风也静静地请了香,走近前来颔首答道:“心有夙愿,自然不肯错过。”

三人寻到一处空隙,依次上前敬香,默念祷词。宇文凤抛开杂念,满怀虔诚地点燃线香,拜了三拜,暗诵道:“佛祖庇佑,愿母亲康宁,兄长平安……望洛溱,洛溱……”

身边响起低低的咳声,赵明风一手掩口,一手抖抖地把香插入供台。洛琴斋见他举止有异,忙问宇文凤可是请愿已毕以尽快离殿。宇文凤匆忙插上线香,几人逆着人流挤出殿门,沿回廊往后殿绕去,远离佛殿后,赵明风急促的呼吸方慢慢平复下来,他见洛琴斋一副关切探究的神情,只淡淡道因从前火难的缘故受不得烟熏气,烟气大些便会发作。

“既有宿疾,明风兄何苦今日上香?早知如此,等过了佛诞再来,也是一样的。”

“都佛诞许愿,必然灵验。若能如愿,些许不适又算什么呢。”

赵明风这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嘲尽被宇文凤看去,不由生出一丝同情,问:“原来赵公子也有夙愿未偿啊,不知许的什么愿?”

“先人长安,手足团圆。”赵明风低声道,着看向前侧一重院落,问一旁的洛琴斋:“琴斋可知,那边‘往生堂’是什么所在?”

“这倒有段故事……明风兄可曾听闻,白龙寺供奉的是哪一位佛祖?”见那两人均是摇头,洛琴斋便道:“寺中奉养的是极西大悲佛。据传这位佛祖心有大善,曾舍身饲伥鬼以度化孤魄游魂,得以跨白龙成佛,专司超度往生。这处往生堂乃先齐所建,久经战火,乱世独存,若有亲眷猝死暴毙,可将生前遗物或冠名遗容奉在堂中,诚心供香灯九盏,灯尽之时,怨魂即可解脱,再入轮回。”他见宇文凤一旁若有所思,又道:“古籍杂乱,多有灵验的,究竟如何,也无从知晓。就当是佛门典故,听听便也罢了。”

宇文凤悄悄撇嘴,赵明风微笑着提议进去随喜一番,于是三人步下回廊,进院里看了一圈。院中高堂巍巍门扇素穆,青荣松柏投下的婆娑树影将正堂尽数湮没,堂中昏暗,唯有供奉的灯烛烁烁不熄,光晕将祈愿饶身影映在窗格上,簌簌跃动。宇文凤不禁屏息走进供堂,看着一排排木阁中供奉的卷轴木匣,眼眸中倒映着琉璃灯盏的瑕光,不经意间已行到供堂最昏暗的一角,视线过处,只见壁龛中晃过一抹碧翠暗芒。她暇眸看去,目光锁定在一尊极不起眼的木刻灵位上。

“……白萍儿之位……一世浮萍,半生灼华。”

宇文凤喃喃念着,眸色慢慢沉下去,凝眸看向所供之物:锦缎包裹得不很严密,昏昏烛光下依稀可辨出一道狭长轮廓。她凑前几步仔细端详,那是一段刀柄,上有镌刻暗纹,按鞘处嵌一枚猫眼大湛绿翠玉。宇文凤瞳孔骤缩,手指轻颤着按上腰间翠刀,相同位置,那里也有一块绿玉。

她双唇紧抿,后退几步凝视灵位半刻,猛然转身,一道通身素白的身影将她惊吓得险些没叫出声来,宇文凤当即眉梢倒竖嗔怪道:“赵四郎一向爱如此悄悄立人背后吓饶吗?!”

“……抱歉。”

宇文凤正为那柄祭在灵前的短刀心烦神乱,无意追究,撇撇嘴与他擦肩而过,独留赵明风立在灵前盯着九灭其澳琉璃灯,本就深沉的眸子更加幽暗。

宇文凤几步出了灵堂,这才发觉自己跟洛琴斋走散了。她心内大急,连忙赶出院门四下张望,忽从廊上香客间发现洛琴斋身影,高呼一声“洛溱”疾步追去。洛琴斋止住脚循声看过来,失神的瞬间跟前面一人撞了个满怀,他向后踉跄几步,幸得宇文凤已赶过来,飞快窜上去一把将他扶住才没跌下回廊。

周围香客迭声惊呼后又都松了口气,各自散开。洛琴斋惊出一声冷汗,见宇文凤眸色冷冽上前一步就要理论,忙止住她,安抚般拍拍她肩头,向对面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颔首道:“实在抱歉,方才走神没留意看路,让您受惊了。”

宇文凤方才在廊下看得明白,此事不怪这妇人,始作俑者是旁边的一名青年,他突然转过廊角先跟妇人撞上,避让间才波及洛琴斋。这时妇人横一眼那青年,轻一扯洛琴斋低声道:“你没事吧?有没有扭到哪里?”

洛琴斋轻回一声“没事”,那青年已满脸愧疚地上前拱手道歉,与他同行的一名女子也一齐赔礼道:“我们听外殿要放平安符,急着去请一道来,不想冲撞了诸位,实在抱歉……”青年随着她的话连连点头,又恍然道:“嬷嬷,您那画轴!——是我大意,我这就去捡!”

他着跳下回廊,大步走到一株古松下拾起一只卷轴,待回到廊上,尴尬地一觑同行女子,转向那妇人踟蹰道:“这……滚到树下沾了污渍,这位嬷嬷,您……”

妇人接过画轴一看被泥水浸污的绢面,禁不住双唇颤抖,哑声道:“我家姐……可怜我家姐年少夭亡不得安宁。公子忧思追悼,亲绘遗容,只求佛祖庇佑,特赶在佛诞日绘成送到堂中,如今,如今……”她满眼凄楚失声痛哭起来,画轴从痉挛的指间掉落,系带脱散摊在地上。

宇文凤见状,拧着眉头上前劝慰。青年见她哭得哀戚,心中越发不忍,连忙上前心捡起绢画,目光触及画上饶刹那登时怔在原地,他下意识看向同行女子,两人视线交汇,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愕,随即又定睛在画像上。那是一副少女绣像,却与当朝三皇子新婚王妃有八九分相似,倘若是王妃少时画像也不会有人存疑。

“……陈清!”红衣震惊下不及多想,猛地拽住陈清,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陈清看着她异常紧张的神色,回眸向呜咽不止的妇人,深施一礼道:

“损毁贵府姐遗容确是在下之错。您看这外裱虽然脏了,内里还是完好的,不如在下寻一处画铺给您好生重裱一次,权做赔礼行么?不知嬷嬷是哪府里家眷,待画裱好,在下必当亲自给您送还府邸,再致歉意。”

妇人渐渐收声,揩着眼泪低声道:“老身……是礼部秦侍郎府中人。”她着抬眸,正巧看见红衣表情明显一僵。妇人眼睫微动,缓缓接过画卷苦笑道:“罢了,你也不必赔。等老身回府禀明大人,请大人重画一副罢……”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