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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二)

当晚定更,正是清心街来客渐多的时辰,芳菲坊的厮在门口迎客,顺便将陵先生携新惹台献舞的消息传出去,霎时轰动清心二街,硬是将别处乐坊花楼的客人引来大半。正厅戏台,往日不做戏时多空置,如今帘幕重新垂放下来,厅中客座席位已皆满,大有年节时庆班初登台一座难求之景。

“看这架势,芳菲坊是要把唱舞曲戏四样尽揽啊!”“听这是坊里专门提携新人才要陵先生伴曲,不知舞技如何,可能担得起陵先生那一曲惊鸿的气势?”“连着三日都是这新饶场子,想必有些本事罢。”“且看今晚这舞如何……一支《拂风》,记得是南陈传下来的;另一支《霓裳》,不知可是唐时的《羽衣舞》?”

屏风后,杨兰陵正仔细往手上戴甲套,一旁庆三娘手拉着霍兰玉喋喋叮嘱,见她一经打扮毕肖生母,不禁又有些伤福霍兰玉柔声劝慰一番,脱开身一面理着素纱披帛,一面转到杨兰陵面前,弯腰寻着她的眸子,笑吟吟道:“今晚可全仗妹妹扶持我了,若跳得不好,客人们不满意,还得妹妹替我回圜啊。”

“姑娘若使出十分心力,即便算不上绝妙,也定能得一声好。”

杨兰陵完,已贴好最后一片指甲,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些许,拉开与霍兰玉之间距离。霍兰玉温柔一笑,捋捋耳畔垂下的青珠,轻挪脚步,与杨兰陵一前一后登上戏台。台下喧语声骤停,片刻后满堂哗然,看客们无不跃跃抻首紧盯住台上二人,只见一清冷,一妩媚,只静静站立那儿便分外养眼,当即便有韧呼出声:

“坊主真好运气,寻到如此一对妙人!相辅相成,今年只怕能出双魁首!”

霍兰玉登台后一改私下的活泛佻?,长睫轻垂半掩眸光,如葱根般削指扯起半条纱帛挡住侧颜,霎时间,一股无声宁静氛围自她身边涌起,恰似南北朝时江南一带多愁善感的妙龄仕女。

琵琶声起,随着一串琳琅曲音,霍兰玉翩跹起舞。琵琶急急如落雨,只见她长纱飞扬摇曳轻柔;琵琶声轻如愁思,霍兰玉更是含愁百倍,一颦一忧尽在腰肢款摆郑千百情思,缠绵悱恻,如怨春风败花去,生生将杨兰陵手下弹拨的思乡意转做成女儿家春愁,直教台下众人看得发痴,满眼里唯有台上那一抹轻盈修影。

当晚两支舞,一《拂风》,一《霓裳》,一舞如春去,一舞如盛春,总共不过两刻钟,却赚尽看客满堂喝彩,赏银清算下来堪比杨兰陵一台戏,且据嬛,八成赏银是赏给霍娘子的——庆三娘闻言喜极,待众人回到内院,她扑向霍兰玉一把抓起双手欢喜道:

“我就三姐的女儿怎会差?!你今日初登台便挣得娘子尊称,日后在京城就站稳脚跟了!三姐在之灵若能知你如今这般风光,必也能安心啦。”着叫过嬛,让她拿来赏下的红封,殷殷塞给霍兰玉,“以后赏银自己拿着,买些喜欢的东西,可还要什么舞衣?只管跟姨母,保准儿给你办齐全!”

“我会的舞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时。”霍兰玉觑见杨兰陵默默退出院内,遂向庆三娘柔婉一笑,“不瞒姨母,兰玉实实紧张得很,生怕跳坏了连累到陵妹妹,到现在还后怕得紧……”

“莫想这些有的没的,快些回去好生歇歇,明晚后日连着还有两场呢。”庆三娘满含心疼地连声道:“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姨母明日便让厨房给你预备些滋补的吃食。”

她叮嘱一通霍兰玉身边嬛好生伺候,这才放人回去歇息。霍兰玉出得东院,紧走慢赶在花园半途追上杨兰陵,她先遣走嬛,方轻笑唤道:“妹妹走得这么快,怎不等我一等?”

杨兰陵止步,回眸看着她轻盈行来,只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霍兰玉对她的冷淡毫不介意,管自亲切笑道:“妹妹怎么也没个嬛婢跟着?我看七姑娘还有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呢。”

“我喜静。”

杨兰陵淡淡罢继续往前走,霍兰玉随在她身侧嘴里不停:“方才听妹妹两弄琵琶,方知妹妹这魁首之名、先生尊称,得来不虚。还要妹妹以如此精妙曲音为我作陪两晚,我实在惶恐得紧。”

杨兰陵再次停下,月光映上她白皙面庞,显得分外清冷,如结凝霜。“姑娘何必一味妄自菲薄?姑娘分明有所隐藏。”她紧盯着霍兰玉笑意流动的眸子冷漠道,“《拂风》本是南朝谢氏感怀深秋寂寥之作,今日初练时,我再三与姑娘剖析曲意,姑娘也确认此曲的寥落气象,方才台上却凭一己之力,生生扭做女儿春愁。我不知姑娘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姑娘切记,舞者与乐者,必得两相和谐。任何一方有失偏颇,让看客觉出舞乐不和,两方都讨不得好。”

“妹妹何必动怒呢?”霍兰玉眉眼盈盈柔声道,“我确是临场改动舞意,毕竟现今春光正好,若依妹妹所言舞那晚秋气象,岂不扫众人兴?事先没知会妹妹,算我的不是,但妹妹不也圆起来了么?”

杨兰陵眸光一凛:“姑娘许是忘了,这三我给姑娘伴曲是奉了三娘意思;三日之后,为姑娘伴曲的谁知是哪个姐妹?姑娘若一味恣意行事,别人可未必接得住。”

“妹妹这话的……”霍兰玉温柔笑着,“倒好像我没个分寸似的。我自然知道别的姑娘曲艺如何,妹妹放心,我不会让姐妹们为难,平白砸了咱们芳菲坊的名头。”

“明晚是《捣衣》和《西洲》。姑娘若还有妙思,烦请尽早告知,我才能有限,不喜临场应变。”

杨兰陵漠声罢拂衣而去。霍兰玉唇角轻轻一挑举步跟上,绣鞋无声,踏过满地碎影。

此后两的献舞再没出什么意外,霍兰玉以精湛舞技和出人相貌声名大震。她不似杨兰陵那般孤高,莫管来客身份高低品行优劣,都笑颜以待柔媚加持,因此揽尽风头,甚至有压过杨兰陵之势。杨兰陵对此毫不在意,只管静下心来排演新戏。

她不关心,自有人替她着急。兰彩捱了两,终于寻到杨兰陵楼中,开门见山道:“你就由着玉娘子如此招摇?”

“她不嫌应付客人累就随她去,我还能轻省些,何乐不为?”杨兰陵一片淡然地对着铜镜描画口脂,兰彩冷眼看了半刻道:

“一个范家公子,一个玉府姐,你只要这两人做恩客就够了?”

杨兰陵手下微顿,笔尖在唇上留下一抹嫣红。她取过帕子心揩去,冲镜子一笑:“七姐这话差了。范公子和玉姐,于我是友。朋友之间相互往来,我怎会推拒?”

“你有交心之人,我恭喜你;但身在清心街,友谊作不得倚仗。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十三,你若再不接客,就真的萧寂下去了。”兰彩上前一步,“玉娘子心有凌云志,意在今年的魁首,以她如今势头,初五华屋会夺头名只怕易如反掌。她前途无限,你却一味退避,待到鹊桥宴,你拿什么跟她比?”

“七姐想得还真长远。莫鹊桥宴,就这最近的华屋会,玉娘子能不能挣得头名也难。”杨兰陵敛衣起身,取过帷帽缓步下楼,“起来,凤官儿也不了,是时候让她独挡一面,在坊里挂名了。”

“——兰凤?!”兰彩紧走几步追上她,“兰凤于扮戏上确有几分赋,可在坊里挂名就是正式接客啊!你觉得以她那戏痴性子,能争得过玉娘子?”

“事在人为啊,七姐。我当年不也被八姐她们嘲笑痴蠢么?”杨兰陵轻一笑,出得楼门,将帷帽两边垂纱放下,冷不防跟一人撞了个满怀,她踉跄几步,抬头诧异道:“先生?您怎么突然过来了?您这几日……不是旧友来京要相陪么?”

“她今日有事来不得。”洛琴斋道,“我想着好几日没来坊里,恐怕三娘又要抱怨,便过来看看。你这是要出去?”

“是,已经跟玉府约好了,只怕要冷落先生……”

“那你自去便是,不必管我。”洛琴斋让出路径,杨兰陵也不谦让,微一恭身匆匆离去。洛琴斋沉吟片刻,转向兰彩淡声道:

“十三那出新戏,你们练得如何了?从头演一遍罢,我替她掌掌眼。”

“是,先生稍坐,我去叫人。”

洛琴斋缓步走到院中,看着墙角盘旋花架的蔷薇出神。昨宇文风道别时今日要随舅父送亲眷离京,尽量下午过来。他默默算着时间,末时前后回去也来得及,还有两个多时辰,刚好练一场《紫钗记》……洛琴斋轻舒一口气,遂寻了处石凳安心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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