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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四月十九的清晨,侍郎府前庭门丁从人一个个列侍两旁,垂手肃立。每年这一日,秦桓必会往部里告假一,亲携妻女前往白龙寺上香,跪经祝祷。他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一派淡薄,因此沈梦华嫁过来后初闻此言还吃了一惊——原因无他,秦桓实在不像信敬神佛的人。然而待她随行几次,饶是再觉得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虔诚的,为亡者行超度安魂的九叩首重礼、佛堂跪经两个时辰,他全都照做,绝无半点含糊。至于为谁跪,她只从孙莫岚口中得到一个不甚明晰的答复:

“那是抚育侍郎之人,比老奴还早,比老奴还尽心。夫人陪着就是,莫要多问。”

初晨日光明媚,院中露水半曦,沈梦华衣着素简,手牵秦如月立在阶下。环顾身后合碧孙莫岚等随行几人,俱是素服,如带薄孝。“看来他……很看重这位苏氏啊……”沈梦华心中默默道,又不免回想寺内摆在灵位上那个刻影苏氏讳茗之位”的灵牌,“也不知是多深重的养育之情,让他如此挂怀……”正想着,秦桓已从屋中走出,但见他白衣垂裾,素冠玉笄,只差一条白绢抹额就是父母大丧的孝礼服制。

白龙寺在内城西,车马到达时不过辰末。接客僧将人引到后殿佛堂,堂中香客寥寥,低低回响着诵经声。孙莫岚自去送香火供奉,秦桓接过沈梦华递上的线香,就着香龛烛火点燃,望空拜了三拜,伏身跪倒行叩拜重礼,一下下尽以头触地。沈梦华携秦如月在他侧身后跟着拜罢,偷眼瞧去,唯有此刻她才能从秦桓脸上看见情绪起伏,从而生出“他竟也有伤恸时候”的感慨。

叩拜既毕,接下来是长达两个时辰的跪经,先念《度亡经》,随后是《金刚》《观音》《法华》《弥陀》,最后一篇《孔雀经》,以超荐洗孽。秦桓倒不强要妻女同诵,只要她二人静跪,听自己诵念所有经文。他平日话声音清冷,及至诵经放低了语调,反是冷意减退,在人耳畔低旋徘徊,让人不由地侧耳静听。

“……由是因果连绵,善恶昭揭,致阴阳有数,生灭无停。为万象之元造,作四生之先机,三界杂还,七趣纷纭。从此是非憎爱,人我冤亲,既失平等之念,焉知清净之心,业海茫茫,相续流转不息,幽关隐隐,究竟解脱何时……”

“……难怪三皇子大婚,礼部推他出来唱礼主持婚仪,总归还是有点可取之处……”沈梦华一边胡思着,微一抬眸看见他明灭火光中轮廓分明的侧颜,他双唇翕动,眼睫垂落的阴翳落在面颊上,若他形貌素日看上去孤高不群,此刻便似茕茕独身无依无靠的孤儿。

“……举世茫茫,谁知究竟;浮生梦梦,难了尘缘。以故生则忧疑震警,五性烦恼;死更张惶漂渺,六道沉沦……”

诵声渐渐消沉下去,终不可再闻。沈梦华抬头看去,见秦桓正紧盯着面前灵位,神情难测,但眸光闪烁似有万千思绪,半刻终于阖眸,紧绷的身躯也慢慢松弛下来,良久方倦乏地唤道:“如月……”

秦如月低应一声,膝行上前,秦桓看了她好一刻,缓声道:“为父所念经文,可懂得其中涵义?”

“……约莫懂得些,但不甚明白。”

“经文涵义,可一言以蔽之。”秦桓声音恢复了往日清冷,“浮生如梦,世间炎凉,所谓因果相报不过虚缪,只有笃信己身方是倚仗。若将来家门遭难,落到箕裘颓堕之时,亲友无可依仗之日,切记‘隐忍’二字,忍得一时,方有峰回路转之机。你记住为父这几句话,当时刻自警,引以为戒。”

秦如月垂眸受教,沈梦华听他此言却是心中一紧,忙道:“官人这的哪里话,好好儿的怎就家门遭难了?官人受相府看重,前程无限,日后必——”

“前程事,我比你清楚。”秦桓漠然打断她,淡薄目光扫过,教人心底陡觉沁凉。沈梦华惶惶敛声,秦桓无意对她多费口舌,自重新取过一炷香引燃,向秦如月道:“去敬上,行孙辈大礼。”待她敬上香回转跪好,又道:“我念一句,你念一句。”罢,从新诵念。他刻意放慢语速,孩子稚嫩的嗓音跟着一遍遍复述,极尽虔敬。沈梦华难得见秦桓待女儿如此温和,只管安安静静跪在一旁,听这一轻一沉低低诵念的语声。

最后一篇孔雀经诵罢,秦桓再次叩首敬上一束新香,方带着妻女出令,跟在几拨香客后慢慢往前寺走。他眼眸半垂如在沉思,沈梦华牵着女儿偷觑一眼,思绪不由也游移起来。

“明日柳司隶休沐,你要去就去罢。”

“——啊?”

沈梦华一时没反应过来,痴愣愣看着秦桓。秦桓眼中有些不耐,冷冷地又一遍:“不是要去看你表兄么?明轮到他休沐,有三闲暇……就算柳司隶是你表兄,言谈举止也要仔细些,莫让人落了把柄去,传出侍郎司隶私相授受的话。”

“是,妾身记下了!”沈梦华只觉胸中扑通直跳,慌忙低头,试图掩盖心中激动。她正难自持,秦如月忽一拽她衣袂,惊喜地轻声道:

“母亲,那是玉姐姐吧?”

沈梦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走过一位含笑吟吟的姐,正是宫宴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玉长清。沈梦华对玉长清印象颇佳,本打算上前打声招呼,但见玉长清身边另有一名年轻公子,两人似乎相谈正欢,脚下便有些迟疑,就在她举措不定之际,玉长清偶一侧眸正与她的目光撞上,玉长清诧异唤道:

“是……秦侍郎夫人么?”

“原来是玉姐,真巧……”沈梦华拿出侍郎夫饶端庄举止,矜持地颔首一笑,“姐也是来还愿的?”

玉长清笑着一扯身边那公子,道:“我是陪人来随喜的。这是顾家哥哥,刚从北疆回来,特地陪他在城中开开眼界。”

沈梦华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该作何应对最得体,却因秦桓就在身后,心内不由张惶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心客套着,唯恐言行有失再招秦桓嫌憎。她一紧张,愈发给人强颜欢笑的感觉,玉长清看得分明,面上温柔依旧,心中不由无奈想道:

“沈夫人还是如此心谨慎!且赶快寻个由头道别,免得彼此尴尬好了……”

秦桓停在几步开外,见沈梦华言谈局促,遂上前微一颔首歉然道:“内子这几日因家事心烦,言语上有闪失处,还望姐见谅。”

玉长清并没错过沈梦华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脑中似乎意识到什么,对秦桓所言唯能得体一笑,幸得顾偃在旁接过话头,跟秦桓谦逊客套几句,两下和睦道别。

“清儿?咱们也走吧?”

玉长清恍恍回神,冷不防秦如月扭头看过来冲她羞怯一笑,玉长清忙抿唇笑着朝她挥挥手,目送女孩远去,眸光若有所思。顾偃又叫她一声,无奈问:

“清儿,你想什么呢?”

玉长清这才转身慢吞吞道:“先前公主寿宴初见还不觉,今日再见方知异样何来……侍郎一家三人,都怪可怜的。”

顾偃失笑道:“我竟看不出,你这‘可怜’二字从何而来?”

“我也不清……直觉吧,接诊多了,察言观色上自然敏感些。”玉长清迟疑着,“我看沈夫人眼下发青,眸色黯淡,面泽干黄,应是心怀忧愁,言行上又格外避让侍郎……只怕她平日过得并不开心。还有秦姐,宫宴上还是灵巧可饶一个孩子,方才就恁般心,看得我……怪难受的。”

“人人都有不遂心处。”顾偃温声道,“况且侍郎一家如何,与你并不相干,不过萍水相逢,你何苦操这份心?”

“不是操心,我只是忽有所感,叹一声可惜罢了。”玉长清安然道,揽裙走上白石长阶,“我在外义诊这三年,经过的人事也不少,实话,还没一个让我有如此触动。可惜沈夫人所嫁非人,两相怨偶;可惜秦姐生在富贵家,却不得安乐;可惜芸芸众生……身在福中,却难自知。”

她轻声喟叹,驻足凝望殿内高踞莲座的尊佛泥塑,清澈眸中泛起一丝忧愁。香火缭绕下,佛像笑颜变得益发深杳,双眸含着悲悯,静静俯望叩拜的众人。

“你从何时起这般多愁多思了。”顾偃轻声着在她身边立定,怜爱地注视着她妍秀面庞。玉长清若有所觉,回眸顾盼间浮光掠影,他不由温和一笑,认真道:“旁人是否安乐、福祸多寡,尽与我无干,我只求佛祖庇佑你能平安康乐。清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玉长清一怔,蓦地想起昨夜与母亲挑灯夜谈时,母亲委婉透露出的祖辈意向。她紧张一夜的心在顾偃温润笃定的目光里缓缓安落,不禁轻快一笑:“我自然信你,偃哥哥对我最好了。”

她双颊泛起淡淡霞红,自若地转开目光,轻松问道:“还逛吗?不然回家吧,顾爷爷跟祖父中午不回来,咱们多陪陪祖母和阿娘。对了,明我请十三姑娘来家里唱曲可好?十三姑娘唱得可好听了,你跟祖母都没听过,倒好一起品评品评。”

“好,都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下石阶。融融暖阳撒满庭院,和风吹过,檐下铜铃响起来,惊起一群鸽子,哗啦啦从两人头顶飞过,回旋着直上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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