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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半年来宇文凤看尽宫中欢喜悲戚,人人忙碌不暇,她却更加孤僻,成逗留在学府武院,正月间学府休学,她便整耗在尚英院,习箭、驭马、练剑。兴致好了,跟老院使聊几句;兴致不好,一老一少各据演武厅一角晒太阳。

正月初五,日影西斜,宇文凤又练一遍连珠箭,将坐骑送回马厩,拜别教尉,尚未迈出院门,就见一匹栗色马疾驰而来,猛然在门口刹住,马上锦衣皇子一跃下地,急切切抱怨道:“我在宫里等你半了,一问溪姑姑才知道你在武院呆着,早知如此,我就过来找了!”

宇文凤默默走下石阶,无精打采道:“五姐明日就走,不知恬娘娘当如何不舍,回去也是心乱,倒不如武院里呆着还清净些……你找我何事?”

宇文晖看着她,微有不满:“你是不是忘了我明就要奉命护送五姐南下?一去数月,咱们不得好好儿饯别,一醉方休?”

经他一提,宇文凤才恍然想起,心生愧疚,道:“是我忘了……你想怎样?叫上卫世子他们,闹上一场?”

“这几大宴聚从不间断,叫他们做甚?我知道有处酒楼浙菜做得极好,已经订了席位,走吧!”宇文晖着一手牵马,领她往不远的皇城东门走去。

二人穿街越巷,走进十字街头一座金雕银漆的酒楼,掌柜亲自迎出,将他她俩请进二楼雅阁,不多时便送上一桌淮浙菜肴。宇文晖提壶斟满清酒,豪气凌云地一举杯,道:“此去金陵,路途遥远,不过总算能见识一番下风光了!等送下五姐,我就取道湘黔,再经蜀地回京。清祥,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我给你带回来!”

宇文凤看起来无动于衷,以茶代酒回敬一杯,道:“承你好意,我没什么想要的,你能回来就校蜀黔一带瘴气密布,常有疫疾,你可得千万心啊。”

“我都准备好了,不会有事!”宇文晖扬眉着,“母妃和皇祖母总当我是孩子,不肯放我远游,成日拘在京中,有什么意思?为人一世,当如公子季札,才遂我愿!”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滔滔不绝起心中志向,双颊渐起红晕,两眼盯着宇文凤郑重道:“宇文凤,我知道你不似他人,皆视我为不肖皇子,只会贪图玩乐。有你这个知己,我明日离京再无遗憾!”

宇文凤方才一直管自慢条斯理地挟菜喝汤一言不发,听他如此,猛地放下瓷箸蹙眉道:“胡袄,什么遗憾?三哥去守西塞,也没听他这么过!不就是去南瑜逛一圈吗,又用不着三年五载?春狩你若是赶不回来,魁首可就让别让去了!”

宇文晖不禁一笑,又满饮一锺酒,道:“父皇子嗣四人,皇长兄善于监国理政,三哥用兵骁勇,四哥的文韬武略更是不必提,唯独我身无一长……”

“谁的?”宇文凤绞尽脑汁欲一力安慰他,“你不是颇善乐律么?”

“你是忘了四哥的箫音吧?”宇文晖目光幽幽自嘲道,“几位兄长各有千秋,心有大志,我是没什么宏图啊,只想游遍下山水,自由来去,看云起日落。若我有的选,我真想一走了之,人活一世,快活恣意才是正理!”

宇文凤听他一席话,忽觉心头悸动,就听宇文晖又叹道:“可这世上,谁不想无拘无束,谁又能真正恣意往来?世间太多羁绊!平民需养家糊口,豪绅欲求更多,位高权重者,几人能抛开一切,去领略地之广?譬如你我生在皇家,万千百姓只羡慕皇室尊贵,岂不知这尊贵,正是你我身享自在最大的束缚。”

“自在……”宇文凤喃喃念道,凝视着跃动的烛火,心中渐生迷茫,“什么是自在?……”

宇文晖似未听见,自轻笑道:“皇者,子,凌然众生,拥有下国祚,身享富贵荣华,这一切的代价,是失去亲情,不得享有黎民百姓的和满伦。你我身处皇家十八年,这点可谓体会得淋漓尽致,刻骨铭心。而最可悲的,是我们被这双刃利剑斫得创伤累累却无力抵抗,这就是你我的宿命吧。”

宇文凤不由想起恬妃母女,眸色黯然,默不作声。宇文晖也不再言语,自提壶续酒口啜饮。阁门上几声轻叩,宇文凤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神后扬声道:“进来。”

掌柜领着两个伙计笑脸盈盈推门而入,躬身道:“公子,这是您吩咐下的醒酒汤和冰帕子……还有,现在正好戌时。”

宇文凤瞅一眼宇文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待他退去,转眸看看眼神迷离面色红润的宇文晖,遂取过帕子敷在他额头上。宇文晖受到凉激惊了一跳,蓦地扯下冰帕,双眸清明些许。

“掌柜送来的醒酒汤,喝吧。”宇文凤一努嘴,看着他缓缓将汤羹呷干,又敷一遍冰帕。再抬眸时,宇文晖脸上半丝醉意也无,侧首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戌时一刻吧。”

宇文晖惊地跳起,“戌时一刻?!完了,一定晚了……走走走……”

“这么急着去哪儿?”

“芳菲坊啊!”宇文晖匆匆出门,径奔楼梯而去,“庆班今晚首次登台,二刻就开场,咱们快走,许能赶上……”

宇文凤脚下微顿:“你常去的那个乐坊?”她眉心蹙起,“我不爱听戏,你自己去好了。”

“这可不同于平常的戏班,那当家正旦唱功绝妙,曲艺精湛,我头几月就订好了场位,卫何劭他们都去,你实在应该听听。”见她不为所动,宇文晖便又道:“对了,这芳菲坊待客的点心最讲究,四果四点,那糖食购自荷庆斋,百果饴糖、雪花松子糖……桂花松糕,枣心软酥……”

“反正也误了宫禁,你又明就走,本宫就陪你这一次罢。”宇文凤佯做不情愿地迈步下楼。

两人串街走巷,一路疾行终于赶到芳菲坊,与早已候在门前的和王府随侍汇合,宇文凤接过一只玉白梅纹面具,学着宇文晖罩在脸上,踏入敞厅时,一个水灵灵的女旦敲挥动水袖,微颦还笑,袅袅娉娉幽幽地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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