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8) 决心

达利想了想,还是照做了。

“谢谢,这敲门声我等了好多年,别站在那儿了,进来吧。”

“我听说您头疼病又犯了,诺伊莱很担心……所以就……”

“奇了怪了,到底是诺伊莱担心还是你担心。”

“所有帝国子民,都盼望您身体健康。”

“官话就免了吧,我没事的,在桌上趴了会儿,现在好多了。”

达利环视四周,发现舱室内干净整洁,装饰并不豪华,这是皇帝本人的要求,她过着苦行僧般清淡的生活,以此为瓦尔斯塔的年轻人竖立榜样。

此举造成的影响立竿见影,因为经济发展弥漫在贵族圈子内的奢靡之风逐渐得到遏止,

学院内的学生不再互相攀比时髦衣着,以穿戴朴素为荣。在帝都,浪费粮食被视作可耻的行为。

达利朝着艉楼窗边走去,发现桌子上的文件夹和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为了不被波涛造成的颠簸所影响,文具都被装到桌上的木头匣子里,

凹槽用来固定水杯,旁边放着皇家御医给开的止疼药和安眠药。

单人床的素色床单铺得相当平整,军绿色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靴子和鞋油摆放在床下,完全符合军校的内务要求。

若是不说出来,旁人准会以为这间船舱是某个帝国海军低阶士官的宿舍,这里的一切对于一位大国的帝皇来说都太过寒酸了。

“达利,我的舱室让你感到怀旧,是吧?”

“是的,陛下,让我想起了集训的时候,国立军事学院宿舍的生活,

教官每天戴着白手套检查内务,发现不合格就会把床单被褥扔到地上,让学生重新清洗折叠,现在想想真是有些过分。”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代军事管理的基础就是训练出绝对的服从性,把服从命令的本能镌刻到每一名战士的脑髓里。

诸如叠被褥、打扫卫生这样的内务整顿,还有走正步的训练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达利的目光聚焦在舱室墙壁上挂着的毕业纪念画;

上面是夜鸮班级的导师和毕业生们,西蒙·加利埃尼院长坐在正中间,萨兰托斯站在他身后,纤细修长的手指搭在院长身上。

(谁能想象呢?这位野蛮的公主会因为迟到朝着西蒙老师撒娇,

会因为一只小猫儿被车轮碾死而伤心落泪,会在烧烤派对上亲手调制甜味酱汁,伟大的铁血帝皇,也有温婉可亲的一面。

而这样可爱的她,却把自己藏身到名为“帝皇”的面具之后,以铁腕的统治手段和不近人情的冷酷闻名于世。

外国人对她的恐惧多过敬佩,甚至称她为独眼寡妇暴君。

但又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她的呢?)

想到这里,达利·艾因富特唏嘘不已,目光继续审视着面前的画作;

画师的技艺高超,准确捕捉到了每个人当时的状态与神韵,包括他自己。

与热情奔放、容光摄人的公爵之女萨兰托斯相比,乡下贵族出身的矮个子男生达利就显得可怜兮兮,像个委屈的小佣人。

学生时代的达利·艾因富特穿着一件信的军校校服,他屈居在画面角落里,紧挨着窗帘,试图让自己隐匿在阴影中,装作不存在的样子。

画中的同学们大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战争、疾病、意外事故……

难忘的校园生活一去不返,如今想来,当初的青春懵懂既甜蜜又愚蠢,正如不切实际的少年幻想被现实击得粉碎。

萨兰托斯开口了:

“我一直珍藏着这幅画,时不时的看上一眼,达利,你是否也怀念校园生活呢?”

“当然了,陛下,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妙的日子。”

“你还记得么?上游泳课的时候,男生们都流着口水等我从更衣室出来,也包括你小子。”

达利撒谎道:“我不记得有那样的事,陛下。”

女皇朝他吐舌头:“男人啊,虚伪!”

“额……或许我跟着看过几次,不过都因为有捣蛋鬼带头。”

“你还得记得那个色眯眯的小勒切斯特么?”

“当然记得,他是卡斯特男爵的继承人,为人大方,出手阔绰,总请我们吃饭来着,人缘特别好,直到他做了……额,那件事。”

“哈哈!这小子惦记着用钻头挖个孔,以便偷窥女生更衣室内的景色。

然后嘛,这家伙被体育老师逮了个正着,在全校大会上受到处分,当时啊,小勒切斯特的脸红得就像猴儿屁股似的!简直是公开处刑,女生们都笑得快要晕过去啦!”

“是的,那之后不久他就退学了,后来继承了家族产业,成了一位出色的纺织工厂主。”

“无论高年级还是低年级,学院的男生们都争先恐后地朝我献殷勤,更不要提那些远渡重洋来求婚的外国王子,只有你,达利,只有你对我冷漠。”

“我心里只有简宁,陛下。”达利谨慎地补充道:“当时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

此刻,萨兰托斯银灰色的独眼不再若往日那般锐利,少有地变得温柔起来:

“我们都清清白白的,爱着自己的配偶,经营自己的家庭,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呢,你又不亏欠谁。”

达利没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张毕业纪念画。

“你害怕辜负简宁,害怕承认自己曾在校园里另有所爱,害怕自己晚节不保,和我这毁了容的丑寡妇传出绯闻,那可真是太不值了,是也不是?”

“您又拿我寻开心,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陛下,别这样。”

“我知道这话题触及到你的底限了,很抱歉,但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

你说……达利,我们到底是人类还是怪物?我对你的情感到底是爱,还是怪物之间的同病相怜呢?”

达利·艾因富特的大脑一片空白,沉默几秒才说道:

“我答不上来,这得问您自己。”

“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简直是糟透了,心里一团乱麻!

明明受到万众瞩目,追求者众多,然而却活得比谁都孤独,我羡慕你,达利,羡慕你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当然,我也理解你的苦楚。”

“陛下,生在那种战乱的年代,你我都无法选择。

当时的我们各有各的难处,我父亲说过,每个人生下来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朝着自己的坟墓爬行,披荆斩棘,不断被命运戏弄,生活就是一场苦涩的战斗,打赢了惨,打输了更惨。”

“说到战斗,”萨兰托斯从桌上拿起一本装饰华丽的厚书,用左臂连接的铁钩翻到书签的位置;“你应该请看这个。”

达利·艾因富特读了起来:

“公元前986年,星之秘法教派最后的传承者,半神裔大法师诺亚加入了一场史诗般的魔法大战。

看到己方军队即将溃退,大法师诺亚摘下三色项圈,解放了封印在黑铁中的力量,为了逆转战局,他献上自己的全部生命能量,以求得最大威力。

而其效果的确极为恐怖,黑色的闪电劈向大地,瞬间摧毁了敌方军队,三千人的身体随同甲胄化为焦炭。

此法术威力之大,连战场地貌也被永久改变,表层土壤被盐碱化,河流湖泊被蒸干,原本的肥沃绿洲化为戈壁荒漠。

大量珍稀物种因此灭绝,魔法残留物渗入土层深处,污染了地下水,使得此地几百年后依然寸草不生。

在这场改变历史的魔法大战中,半神大法师诺亚与敌军同归于尽,他的法器三色项圈耗尽力量,化为凡物。星之秘法教派也随之灭亡,再无后续传承记载。

而仅存的另一只三色项圈仍旧流传于世,由一位隐居的女性法师保管……”

达利合上书,不安地说道:“您给我看这个干嘛?”

萨兰托斯微微一笑,解开硬质领子上的纽扣,白皙的脖颈上套着古朴的项圈:

“我做了梦,一个预知梦,梦到自己效仿书中的英雄事迹,拯救世界。”

她淡淡地说道,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个小水晶球捧在手心里,水晶球中心封存着的红色液体鲜艳夺目。

“沃登之血。”

一滴汗珠划过达利的额头:“康斯坦茨皇太子殿下和我提到过这个,您真的准备要使用它么?”

“当然,如果战况需要我那么做的话,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达利感动得热泪盈眶,单膝跪地:

“那我请求您,陛下,请容许我陪同您到最后一刻,我发誓,会用生命守护瓦尔斯塔的荣誉,守护您。”

“起来吧,我接受你的誓言。”

“谢谢。”

“看外面啊,乌云褪去了,是太阳!”

“好兆头!”

“回舱室休息吧,一场大战之前,没有什么比好好打个盹更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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