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24

“洛涯是真将白文书你当成好友相待,可白文书却和他玩着心眼,使着手段,如此作为,白文书不觉得可耻么?”见白秋意并不理会自己问话,夏初雪当他并不将对洛涯欺瞒的行为当成回事,心中不觉有些怒意。

“可耻?说到可耻,确实没有几个,能比属下更为清楚,”白秋意浅浅一笑,并不回望夏初雪,话中语调平静,也不以夏初雪此问为杵。

月扫花间,墙角之处却仍是一片晦暗,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果香,朗空之上星芒闪烁,宛转出成大片的华彩,潋滟闲庭。

“我以凡胎得长生不老,司书可是知道,我在人世时候,做过什么?”白秋意已经吃完了手中的三串葡萄,拿过纸盒旁边的手布,轻轻的擦拭手上的汁水,一点一点,十分仔细。

刚才夏初雪依次尝过每串葡萄,除了那白色的葡萄,其余三种,虽然不算很酸,但也不是十分甘甜,白秋意就这么将四串葡萄吃了下去,夏初雪心中暗想,不知道他明天是否会喝不动稀粥。

见夏初雪没有说话的意思,白秋意也不勉强,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既然司书不想猜,那我就告诉司书,我身在娼门,不仅是我,我的所有亲眷,都身在娼门,无一例外。”

终于将手擦好,白秋意施施然的放下手中白布,回眸看向夏初雪,神色竟是平淡无澜:“是不是很惊讶,有没有震撼到?我家八代忠良,一遭被奸人所害,实在一言难尽,圣祖皇帝曾赐我家世代为相,我家犯事之时,当时的圣上雷霆震怒之下,竟然令我家满门为娼,是不是非常讽刺?”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说,”夏初雪试图从白秋意眼中看出什么,可是他的眸子太过幽深,竟然能不染上一点情绪,丝毫不为所动。

“我从小学贯经子史集,为的是报效家国,可是最后,竟然辗转于无数男人身下,丑态尽出,”即便白秋意再能控制情绪,说道这里,声调亦是有些颤抖。

看着白秋意深陷手心的指尖,夏初雪不知是否应该阻止他再说下去,只这一愣神的功夫,便听白秋意继续说道:“我家为朝廷尽忠职守,为百姓呕心沥血,在遭难之前,曾得世人传颂,我本抱着希望,世人能给我家留着最后一点颜面,可是每个夜晚,我家子女,却是接客最多。”

夏初雪心中一凛,已然知道白秋意要说什么,不忍心让他继续再说,待要出言打断,却见白秋意挥了挥手,将头靠在藤架之上,缓缓说道:“我不怨,不恨,不怪,这也本是常情,娼妓时时能在,可背着八代忠良名头的我白家子女,却是不会常有常存,我懂。”

“夜深了,去歇着吧,”夏初雪初闻这些,心中是不可抑制的难过,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事情,怎能是一句两句安慰得了,即使说了,也便是苍白,还是不如不说。

“后来,他们以为我已经顺服,便不再逼我服食软骨散,我得了自由行动,便立即着手自杀,可是不巧,被秦子沐那个傻瓜救了,经过一番折腾,活到如今。”

静夜之中,夏初雪微微喟叹:“生不如死。”

夏初雪这四字方一出口,白秋意便抬头望了过去,夜色中夏初雪正仰头望着星空,似有无限心事。

“是啊,千难万难,都难不过一死,”白秋意抬起头,和夏初雪一起盯着朗朗星空,心境也难得的开阔了几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难过么?”

“难过,怎么会不难过,只是今晚月色太好,突然很想说,”顿了一顿,白秋意轻语说道:“我知道司书怨我对洛涯太过欺骗,也完全没有真情实意,可是我的心都死了,哪里有那么多的真情实意,如今我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念着一点恩情罢了。”

一阵夜风袭来,荡起他们身旁的葡萄藤条,白秋意伸出手来,将藤条拂到一旁,起身站立,伸了一个懒腰,斜身轻倚藤架之旁:“洛涯很好,甚至脾性之中,有些相仿子沐,可是属下很累,只能尽力而为,要论可惜,只怪他所信非良,如若司书无事,属下想先告退。”

夏初雪点了点头,轻声嘱咐:“夜露苦寒,多加注意身体。”

微一拱手,白秋意退了下去,转身向着文书院落行去,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模糊不见,脚步中没有丁点踟蹰,如风中挺拔的一株劲松。

今日中午在雪兰殿中,吃罢午饭,堂耀非得让夏初雪午间休息,她大概是最近忙得急紧,也是困倦疲乏得很,虽然不想,仍是睡了将近两个时辰,醒来之后,又是将近晚饭时分,倒是像极了她在雪兰殿中待的那段日子。

因为午间睡了不少,任她近日再是如何疲惫,此时也难以成眠,索性坐在藤架旁边,继续看着星星和月亮。

幼时她便习惯仰望夜空,有时是朗月当空、星光稀疏,有时是月色迷离、星华晦暗,或者有时,会是月上中天、满空繁斗,无论怎样,总归只有一个月亮,再没有另一个月亮出现,陪它一陪。

所以她时常会想,如果月亮能够说话,如若自己问向月亮,是否月亮会和自己倾诉,它有多么孤独,多么渴望有谁能够陪伴左右,后来年岁逐渐长些,夏初雪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就像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总会太过以自己的立场去思考问题。

知我心者,谓我烦忧,不知我心之者,谓我何求?

如果不能懂得,纵然天空上种着成林的月亮树,树上又都结满了灿若圆盘的大月亮,每天晚上,月亮们手牵着手轮流值夜,也总归难消寂寞,无谁能解。

崇楼高阁,广袤数里,帝王之家,锦绣繁华,其实这些,不过只是过眼烟云,生死浮云,不过尔尔,数代帝王或是遗臭万年,或者又是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如此种种,终有一亡,古今皆同。

夏初雪曾经梦想,如果可以,不要高楼广厦,只要瓦屋一间,或者哪怕草屋,只是屋内一豆灯火,只要一个懂你的人,纵然寒室简陋,也是心乡,可如今看来,便都是虚妄痴心。

心中了然,却仍是未必全然释怀,白秋意说得没错,不是合适的时间,即使出现了合适的选择,也未必能够再有力气,继续追寻。

对着月亮,夏初雪笑得温和,地面之上,藤影幢幢,清风宜心。

自从那夜藤架下相谈过后,夏初雪也即放手不理,一来是白秋意本身并无恶意,并不会伤到洛涯性命,二来是堂耀并未下了死口,咬定绝对要留住洛涯,夏初雪心下盘算,只要是洛涯没有长留的意思,量他们也不会和洛涯作难,到时候洛涯想走,也就没谁能够随便拦住,因此那担忧的心况,也就逐渐的减淡了一些,终日只是埋头在文书之中,一晃时日悠悠,便是到了六月上旬。

司书殿近旁终年都是季春气候,始终不冷不热,别殿倒是与司书殿有些不同,尤其是鬼众群居的幽冥鬼城,却是有着人世一年四季的十二个节气,生活买卖都与人世相仿,难得的自成乐趣。

最近洛涯一直在司书殿中帮夏初雪处理事务,大略算算,也是将有半月,如今他已不用白秋意略施手段方才作为,每日中都是按时做事,没有丁点抱怨,也不求分毫报酬好处,只是想着能帮上夏初雪,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能稍事弥补心中的愧疚不安。

在幽冥司内的这些日子之中,洛涯为了尽快熟悉司书殿内的一应事务,除了上次秦子沐带着他出去逛了一次,便是再也没有去往别的地方,虽是不比夏初雪辛苦,也是有些废寝忘食。

赶巧这日殿内事务较少,不到酉时,便都闲了下来,秦子沐因被家里催了几次,便和夏初雪告了个假,极不情愿的回了家中聆听教诲,白秋意如今仍是挂名在秦子沐家,也就一同回去向秦子沐的父母请个安好,夏初雪送他们出去之后,便也令鬼差早些散去,鬼差便是各自随喜去了,无一不是欢天喜地。

这样一来,旷大的司书殿内,只剩下洛涯和夏初雪他们两个,一起留在了文书库内,手边没了需要处理的文书卷册,此事虽然是好,一时间夏初雪却也觉得心中空空。

诸日来繁忙万端,倒是没有什么外物需要理会,于是繁忙也便成了理所应当,现下一经闲了下来,她倒是不知该做什么,只是看着窗外,花开正好。

洛涯见夏初雪神情中有些落寞,便想随便引些话头来说,但仓促之间,难以找到合适的趣事,遂也拄着下颌,两眼直直的望着屋顶,心中做着计较。

虽说在司书殿中不经霜雪之苦,无严寒袭身,算得上是一种福气,可万事经得久了,难免有些乏味枯燥,即如每日吃着美味珍馐,偶尔食些白菜萝卜,虽然食物粗糙普通,却也会觉得无比的爽口。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