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9

靠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个墨色身影,左边臂弯拄在扶手椅的扶手上面,头抵手指指节,身子微微向左倾斜,抬指挥了挥右手,白色影子这才站直身子,立于花厅当中。

白色影子从怀中取出一本文牒,上前几步,走到了墨色影子坐着的扶手椅旁,双手托着文牒两角,将文牒平稳的放在了扶手椅旁的案几之上,见墨色影子微微颔首示意,才稍微矮身的退了几步,回到了原来站立的位置。

墨色影子从案上拿起那本文牒,用手指在文牒纸张上只是一捻,便翻到了今日始于子时的通门记录,这才又将文牒放回到案几上面,眼睛扫过巳时一刻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字,声音疏漠冷淡:“洛涯来了?”

“是,秋意因为去取门录,正巧看到,不过没有惊扰到他,只是依从主上吩咐,在他身后跟着而已,”白色影子回答时候一直头垂地面,想着方才白秋意和他说的事情,心中隐约觉得十分不妥,又不知是否应该禀告主上。

“非得我问一句,你才说一句?”坐上的黑色影子用手指叩击椅子扶手,语气中有些微微不耐烦的意绪。

“属下不敢,方才秋意告诉属下,凤族公子一路上东闯西撞,走了好些弯路,最终抓了个鬼差,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找到司书殿所在,凤族公子直接去后院寻了司书,倒是没有什么奇怪,不过,秋意见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花厅长窗随风摇了几摆,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不知要定格在厅内厅外,白色影子斜眼望了一下长窗,方才继续说道:“秋意见到了林笑川,他从副司书的房中取了样东西,秋意离得并不算近,只是大略看见,似乎正是毕髓。”

“哦?”墨色影子挑了挑眉梢,唇角勾起一抹可怕的冷笑:“他还真有胆子继续留着。”

白色影子正巧抬眼,见到墨色影子脸上阴森的笑意,登时身上就像被泼了冰水一般,全身簌簌抖了数下,因担心被主上察觉而出语责备,立刻稳起心神,身子这才不再抖动。

座上墨色影子其实早将白色影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水至清则无鱼,他也不想点破,便就等着白色影子继续答话。

白色影子见主上只静静无声,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接着说道:“秋意因为觉得事情略有蹊跷,因此跟着林笑川回了他的药阁,据秋意所说,林笑川以从副司书那里拿了的碧髓再经提炼研制,又做出了一些碧髓,但数量不是很多。”

“依你所见,林笑川是要做什么呢?”墨色衣衫用手抚了几下眉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声音里也听不出来什么真正探寻的意思,好似不过正和白色影子聊天,而并不是主上正在询问属下事情。

敛眉垂首,白色影子是一向的低姿态谨小慎微,并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冒犯:“属下愚钝,不能知道。”

“子沐,你和秋意一处久了,也染上秋意圆滑的性子了,不像你在天界跟随我的那些年头,性子直爽,更是轻松自在些。”

被称子沐的白色影子瞳仁收紧,咬紧下唇,将头垂得更低,似乎因为墨色衣衫的这一句话,触动良多。

如今他在幽冥司中任职文书殿文书一职,不仅上有副司书与司书,且在雪兰殿中,还有一个幽冥主,他从出生以来便效忠的主子。

他们秦家是地仙,很久很久以前,因为参与天界上仙除魔降妖的靖江一战,因而得领天界仙班,但因出身毕竟不甚高贵,在无处不是要求根正苗贵的情况之下,也就成了天界王族的绝对仙卫,一晃便是几十万年。

天界王族仙卫,虽说是所有天将当中的首领,但是说白了,就是个在前厮杀的王族奴才,诸位上仙打狗还得看主人,对秦家一族的仙卫即使有够尊敬,可子沐却一直为自己的身份颇觉尴尬。

如果只是普通天将,或许还有离开天界别有它途的可能,可秦家子孙从出世起便要宣誓效忠王族,如无天族首肯或是许可,绝对不得擅离天界,否则身上法印发作,不仅是自己身受其苦,所有身上刻有同样法印的家族亲眷都难以幸免,殃及池鱼。

那时堂耀尚且还小,两只白色嫩藕状的小手不堪一握,十指蜷在一起,就如两团小雪球,说不出来的可爱,而秦子沐却是以届少年,因为不满自己命运身世,整张脸成日的臭得难看,连笑都不笑一下,好像是尊石头佛像。

能够得命守卫堂耀,那是令多少仙卫和天将羡慕的事情,可秦子沐别说是一点感觉没有,每每对堂耀奶声奶气的一声声‘子沐哥哥’的呼唤,也是懒得搭理,他脑中所认为的职责,也就只是保证堂耀不摔倒磕碰而已,每日里不知给了堂耀多少脸色。

后来过了许许多多个年头,堂耀经过幼年、少年及至成年,不仅是长得越加颠倒魂魄,便是连性子,也是恩威并重成熟稳妥的不成样子,幼年时候那个只知道跟在他身后的粉团,以及少年时候帮他逃离家法与他一同拼酒许他到人间游走的主子,在成年以后,突然性子变了好多,他这个从小陪在身边的守卫,真是觉得越来越加难懂堂耀。

在天界当中,能够度过那么一段有趣平和的时光,如果没有堂耀,秦子沐恐怕是永远都不能体会何谓快乐,当年堂耀正值少年时光,秦子沐也尚未成年多久,一处游戏悠嘻,十足的坦诚相知,率性而为。

为了能让自己脱离家族掌控,堂耀领职幽冥主时,也一起将他带入了幽冥司中,堂耀知他心中所想,竟也没有令他一定留在身边侍候,正巧当时司书殿中文书一职空缺,而司书殿又因总领幽冥司中所有命簿文书故而十分重要,所以堂耀便令秦子沐留在了司书殿中,这一待下来,竟也陆续迎来送往了十多任司书,他却还好端端的留守至今。

堂耀很少和他提起幼小时候的事情,那些过往在堂耀看来,或许稍微有些丢脸,只是想象一下,冷凉淡漠手段非常的现任幽冥主堂耀,曾经是一团跟在秦子沐身后跑着的粉色面团,秦子沐是万万没有胆子提起那段能让堂耀抓狂的幼年往事,而自从来了幽冥司后,堂耀也是一次都没有说过,秦子沐心中十分奇怪,不知道主上这个时候说起这事,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

“将你拿到的那把匕首,找个机会交给林笑川,”秦子沐心中正在万千考量,揣度着堂耀的意思,堂耀却突然抛来了这句话,着实令秦子沐有些吃惊,不禁抬头望着堂耀,神情中是全然的不敢置信。

零夜被天后宫中仙娥杀死时候,秦子沐和白秋意都在别殿审核各殿文书之事,因为堂耀突然携着夏初雪到了司书殿内,鬼众和弘礼便有些手忙脚乱,没顾得上好好看着零夜尸身,没成想第二日晚些时候,一个鬼差跟着弘礼进了零夜尸身所在的房间,却发现插在零夜胸口上的匕首竟然不翼而飞,无踪可寻。

其实零夜被杀当天晚上,白秋意和秦子沐觉得事有蹊跷,遂结伴偷偷回了司书殿一趟,恰巧在陈尸的房内堵到了一只雪兽,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雪兽的来历,只见雪兽口中叼着一把匕首,白秋意心细如发,立即从雪兽的嘴中拿下了匕首,因为不想轻易伤生,也就放了雪兽离开,又见匕首刃上淬着毒物,便小心的包裹起来,让秦子沐亲自交给了堂耀。

事实上堂耀对一些事情早是心中了然,但他也不是特别想管,如若不是现在接任司书的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夏初雪,或许他并不想将这事做个了断,行棋落子,有时毕竟难得糊涂。

“子沐,如果有谁杀了我,你会如何?”堂耀终于不再用手指叩击座椅扶手,可这话问的如此诛心,秦子沐盯着地面,微微晃了会神,终于明白了堂耀话中的意思。

“属下明白,两日之内,必将此事办妥,主上但请放心,”清晰吐字,秦子沐数语寥寥,便是低下头去,不再言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什么话可再说。

这个世上,无论人鬼妖仙神怪佛圣,众生有相,众生生相,众生皆像,总归逃不出一个心魔,痴妄欲贪,修禅论道,克己者制胜,成也未必成佛,败也未必成魔,境由心生,总是空念。

俯身行过退礼,得了堂耀许可,秦子沐转身退出花厅,外门门枢又是吱呀一响,碎阳倾泻下来笼罩了他的周身,将其团团包裹,竟然令他觉得暖和的有些意外,秦子沐抬头迎着高悬在天空的骄阳,瞳孔中闪着白亮的光圈,沿着瞳仁晕染了一层又一层。

骄阳虽不似火,毫无遮挡的盯了一会儿,秦笑川觉得眼前有些白色的片状晃来晃去,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在幽冥司中,待林笑川真正好的,恐怕也只有零夜,如自己和秋意这般对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即使没令林笑川不适过,大概也没为林笑川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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