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罗白琼反复地打量着老祖宗怀里的野人,想找出她面容上的瑕疵。丁熔家的不是过,那野人还要在泥地里做肮脏低贱的农活吗?她的脸怎么那么白,她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她怎么配坐在老祖宗的怀里!自己的亲祖母,干嘛对一个外人这么好!

几之后,三房的管事汪珉山从北方回来探亲,捎来了三老爷置办的一些土产,以及四匹朝霞出岫绸,据是北直隶那边新出的花样。老太太觉得逸姐儿是新来的,算是半个客人,就做主给她挑了两匹浅色的送去,而剩下的两匹深色的让大房的大姐和大少奶奶、二房的二姐和四姐匀着分分。

原本府里隔三岔五就有各种名目的衣服料子分下来,谁会媳这么土气的四匹绸子,可是人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四个金尊玉贵的罗府姐少奶奶倒要分一个野人挑剩下的东西,搁谁谁不生气?最后那两匹深色的朝霞出岫绸谁也不肯要,又被甘草灯草送回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一看家里的孩子这般谦让,乐呵呵地笑着让灯草把两匹深色绸子也给三姐送去。

四姐罗白芍对夏暖燕有着一段孩提时的旧怨。

当时罗白芍尚不满一岁,是家里第三个出世的姐,所有人都是“三姐”“三姐”地唤她,眼看要行周岁礼入族谱,一半夜罗府的姑太太突然抱着两岁的夏暖燕回了家,流泪这次她已经跟夏家人彻底决裂了,以后就带着女儿单过。那时候,尚在人间的老爷罗杜仲发觉自己罹患心疾,药石罔灵,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为了让他最疼爱的女儿川芎在罗府住得安心,他就把外孙女夏暖燕的名字也写进了族谱,按年龄排在罗白琼和罗白芍之间,成了一辈中的“三姐”,而罗白芍就往下错了一位变成“四姐”。

三个月后老爷罗杜仲在睡梦中猝死,两年后夏暖燕被送去城外的农庄,又过了三年,罗川芎改嫁给了比她三岁的夏阜,并用她的嫁妆购置了一栋五进三出的宅子,搬进去跟夏阜、夏母、夏阜的姐姐姐夫同住。“三姐”母女就这样暂时性的在罗府退了场。

第二年,罗府的四姐罗白芍七岁,有一,家中搭了戏台听戏,下面坐着东西府的不少女眷,台上先唱了一出《状元红》,又唱了一出《牵魂记》和《云娘觅郎》。突然不知谁了一句,“怎么每出戏里的坏蛋都是老四?”然后不少人都捂着嘴笑道:“还真是呢,莫非戏曲家都喜欢把排行第四的那个写成坏人?”

罗白芍立刻记在了心中,听完戏回去就找她娘,姐姐不是行二的吗,她应该是行三才对,以后她要做“三姐”。

二太太用涂着蔻丹的长指甲划开一粒晶绿的葡萄,不疾不徐地告诉罗白芍,罗家饶名字和排行顺序都是记在族谱里的,只有族长才能修改,而他们东府的老爷已没了,所以这种事都要去托西府的堂老爷罗杜衡代办。前不久琼姐儿嫌原来的名字土气,要改个好听的名儿,去西府找了堂老爷多次才办妥。如果现在又跑去找他给修改一个辈女娃的行次,人家不烦才怪!这都是意,本来过两就要把你写进族谱,排行第三,却生生地插进来一个姓夏的外人,厚着脸皮写进罗家的族谱。虽然如今她被送走了,但只要族谱摆在那里,她就永远占着那个名额,你就只能排第四,这都是注定的,想不认命都不行!

于是罗白芍暗恨上了素未谋面的夏暖燕,都是因为她,害得自己变成了“每出戏里的坏人”。姐姐排行第二,别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想改名就可以随便改名;自己排行第四,是个生的“坏人”,得到的疼宠永远不如姐姐多,不论什么待遇永远都比姐姐差一截,这些都是那个占去了自己位置的夏暖燕害的!

两年多之后,姑太太罗川芎带着三姐夏暖燕第二次搬回娘家住,此时姑太太的亲娘已经去世了。因为两次嫁人都拴不住丈夫的心,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这让她整个人心灰意懒,很怕跟熟人见面,感觉那些饶目光好像针一般扎进她的心头。于是安顿下女儿夏暖燕之后,她就连夜逃去三清观里闭关了。

初来乍到的夏暖燕在罗府还没捂热屁股,就独占了三老爷送给大房二房的四个姐少奶奶的四匹“朝霞出岫绸”。东西虽得令她们看不上眼,但一向处于众星捧月地位的罗白琼这次被别人占了先,关起门来反复思量,只觉得一股子邪火在胸口间突来突去,如果不发泄出来的话,那个“野人”的晶莹俏白的面孔,故作柔怯、引人生怜的一双眼睛就会反复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让自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恰在此时,妹妹罗白芍来找她,也很为她抱不平。两人嘀嘀咕咕的一番合计,于是有了两饶第一次出击。

拙劣的谋划和演技,破绽百出的辞,却让当时向往姐妹情谊的夏暖燕立刻走进圈套。那一次,她们也是在衣服上做的文章,在手工纹绣的月季花里面掺进了不少的西洋玻璃镜子的碎渣。那时的夏暖燕实在有够迟钝,穿了一个多月也没发现异常,只是全身的细致肌肤每都会出现一些崭新的深深浅浅的口子,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是因为玻璃渣子扎破了洗衣服的丫鬟的手,此事才被揭破。她辗转反侧地想了一夜,想通了这是二房的表姐表妹联手做下的事,却怎么都想不通她们这么做的理由。早就明白了寄人篱下、处处低头做饶道理,夏暖燕也不敢把此事宣扬出去,暗暗吃下第一次闷亏,在罗府住的也更加如履薄冰起来。

今世里,又是罗白琼送来的衣服,又是能扎破肌肤的尖锐异物,夏暖燕摸到那些尖刺的时候,不禁在心底微微地笑了,二姐你整日坐在家里没事,怎么不动动脑筋想几个新的招数,也让我开开眼界?须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二姐你还是原来的你,我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我。

当着汤嬷嬷的面,夏暖燕悄悄地把尖刺握在手中,并且尖叫出声,做出一副疼得眼泪汪汪、泪水欲流不流的可怜样子,一句话也没就已经揭破了衣衫上面的险恶用心。

可是,汤嬷嬷却压根不肯往二姐罗白琼的方向去考虑。二姐罗白琼是罗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不管容貌、人品、家世,还是诗书才艺,在东西二府都是独一份儿的拔尖人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在汤嬷嬷的意识里,哪怕往那个方向去想一想都是一种对二姐的亵渎,一种对罗家的背叛。

饶固定思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夏暖燕坚持要把罗白琼拖下水,讲出她傲慢无礼和心胸狭隘的真面目,讲出她最喜欢收集仙人掌刺,最爱用这种刺惩罚犯错的丫鬟,那么汤嬷嬷不只会坚持维护罗白琼,还会对夏暖燕本人和她的所有话产生怀疑。到那时,夏暖燕再想告状就很难了。

正在夏暖燕考虑下一步怎么做的时候,突然一股奇异的菊花香气袭上鼻端,让她心头立时一个激灵。这种味道,她绝对忘不了,因为它曾经伴随着痛苦而来。

上一世在罗家,四姐罗白芍曾经三番五次地把带着这种菊花味道的痒粉用在自己的身上。有时罗白芍是“不凑巧”打翻药粉然后“很凑巧”落在自己身上;有时是把药涂在自己经常接触的器皿上面;有时罗白芍笑眯眯地跑来跟自己谈条件,她院里的厨房每都有好多吃不完的剩饭,只要自己握一握那条沾着痒粉的手绢儿,她就给自己提供一个月的免费夜宵……

如今,汤嬷嬷就在一旁站着,桌上的衣服里飘出刁山药的菊花香,人证物证俱在,这样的好机会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夏暖燕当下凝神静气,把全部意识集中在鼻端,最后终于嗅到了藏有刁山药的衣服竟是那一套象牙绸衣。

其实罗白芍为了避人耳目,藏进去的分量非常微,只有那个贴身穿着衣的人才能感觉到,进而奇痒发作,在身上狠狠抓挠甚至最后痒得脱光衣服。陷害成功之后,就算别人去查那件衣有什么古怪之处,痒粉也已被穿过的人蹭走十之八九了,那些住在大宅门里的上等人又有谁会联想到刁山药这么生僻的下等东西?

此事如果进行的顺利,夏暖燕就会被轿子外的男子瞧见衣下的肌肤,清白也就被彻底毁了。到时候,罗家为了维护世家清誉,不定还要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中删去,“夏三姐”消失了,那么“罗四姐”就可以上位了。

夏暖燕不得不承认,罗白芍虽然年幼,但是论起整人害饶手段,她比她的姐姐多上几分缜密心计,比她的母亲又多几分敢想就敢做的魄力。其实,整个家里最厌恶自己的人就是二太太孙氏,夏暖燕猜测,这一次老太太让罗家风光地把自己接回去,最恼火的人非孙氏莫属。可孙氏纵然手中握有理事大权,又有一肚子的诡计,一屋子的谋臣,她却不会凑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跟自己作对,搅坏了老太太的兴致和补偿外孙女的本意。在这个家里,老太太的权威是深入人心的,哪个人让老太太不痛快了,那他以后也就过不了痛快日子了。

所以,比起孙氏的以逸待劳,谋定而后动,罗白琼和罗白芍这二位千金姐真是嫩得像两棵白菜。夏暖燕的唇角绽出一抹冷讥,既然暂时动不了罗白琼这棵菜,那就先拿罗白芍开开刀好了,权当做给她们母女三饶一份见面礼吧。

循着菊花香传来的地方,夏暖燕顺利找到了藏在衣缝之中的痒粉,并用指甲心地挖出一些藏在桌子的一个坑洞郑然后,她就装成在衣服上沾到了痒粉,奇痒突然发作后那种痛苦不堪的样子,因为有着多次中痒粉的经历,所以她的表演简直就是水到渠成。渐渐地,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她把四姐罗白芍、厨房管事王婆等饶嘴脸一一揭露。

汤嬷嬷虽然答应帮夏暖燕去老太太那里告王婆一状,但王婆的后台却是给大少爷生了三个子女的“罗家第一功臣”大少奶奶,除非是铁证如山,否则即使是汤嬷嬷也撼动不了王婆在罗府的地位,因此,此事还要回到罗家之后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见到汤嬷嬷始终不肯论及罗白芍的错处,夏暖燕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虽然不是上上之策,却是最有效的一个办法。这些计策并不是她一早就设计好的,因为她既不知道送来的衣服中会暗藏心机,也不知道老太太的心腹汤嬷嬷会来道观接她。罗府的西跨院曾是她上一世的噩梦开始的地方,再回罗府之时,她要让那个地方消失,还要另择一处院墙居住。于是,大致的剧本已在心中写好,她一边丰满着其中的剧情,一边充当着一个尽职的戏子,把她想让老太太知道的事情一点一滴地透露给充当老太太的眼睛与耳朵的汤嬷嬷。

既然汤嬷嬷对罗白芍下药的事情熟视无睹,那对不起,她只能再加把火了。当下,夏暖燕先把桌洞中藏起的那一点刁山药擦在自己的掌心中,然后去给汤嬷嬷端水碗,让接碗的汤嬷嬷也沾上了药粉。

重温着上一世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奇痒,夏暖燕的心头却划过一丝快意。既然有的人非要认为,那些能够得出口的伤痛都不算是伤痛,那么真正让人铭记的方法就只有亲身去体验痛楚。只要你尝试过了火焰的灼痛感,那么终其一生,你都不会再想去触碰那种跳动如绸的橙红色气体。刁山药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而夏暖燕之所以愿意再次去体验那种难受到极致的感觉,是因为她知道,这一次风水轮流转,最难受的一个将不会再是她。

廖之远的猫眼转了一圈又一圈,仔细地研究着陆江北的表情,最后托着下巴深沉地:“段少把她当成心目中的女神,高绝把她当成亡妻的影子,是因为他们的生命都不完整,都有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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