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西席

第二天对于整个慕容府来说都是一个大日子,大崇尚文,江儒江储海这个文坛领袖、白衣卿相比慕容睿这个正牌的权相要更受人们的尊敬,连带着徐子晋这个江儒的“唯一”传人也受到了相府上上下下的重视。

整个府邸醒得都比平时要早,下人们早早就起身,忙碌而有序地为大公子的拜师礼做着准备。

慕容伯嘉服了父亲送来的解药,又经过一夜的修整之后,已经恢复了精神与体力,寅时就神采奕奕地起身了。

此时天还未亮,小小的男孩儿精神倒好,在烛光下煞有介事地比对着一件月白①的长衫和另一件绛紫的长衫。

从得到徐子晋要来的消息到现在,不过也就是一夜的时间而已,留给慕容伯嘉的时间太短了,他根本来不及去打听徐子晋的喜好,也不知道穿什么颜色的衣衫能给徐子晋留下个好印象。

慕容伯嘉喜欢方方周全,面面俱到,连穿什么颜色的衣衫这样的小事都不肯马虎。

最后慕容伯嘉想了想,还是选了那件月白的长衫——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在为嫡母守孝,绛紫色这么浓烈的颜色有些不合时宜,选这件淡蓝的,起码也是素色,“百善孝为先”,徐子晋是怎么样也挑不出错来的。

是的,挑错。

慕容伯嘉知道今天徐子晋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就过关的,必定是会刁难自己一番。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

跨过去,就鱼跃龙门;跨不过去,就万劫不复。

十岁的小小儿郎,深吸一口气,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他的理想、他的不甘、他的野望、他的抱负,一重重一叠叠加在这个十岁少年的肩上。这种重量,虽然沉重,却使人甘之如饴。

慕容伯嘉端详了一下镜中穿戴妥当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跟着父亲一道去迎着徐家的车驾了。

天下的读书人对江儒都有一股敬畏之情,慕容家的这俩父子也不例外,对徐子晋这般重视也是因为他江储海嫡传弟子的这个身份。然而当徐子晋一身白衣胜雪的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时候,在场的人却都忘记了这个少年的身份——不是谁的徒弟,也不是谁家的嫡子,只单单是,作为“徐子晋”这个人的存在。

慕容睿脑子里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诗:“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②”虽是形容洛神的词句,但是用在徐子晋身上完全没有违和感。这个十六岁还未长成的少年宛若空谷幽兰,似玉琢的人儿,玲珑剔透,大夏天喝了一口冰水一般沁凉。

慕容睿生平见过的人中,只有先夫人颜清荷能与之匹敌,连慕容婧都因为年纪尚小,身段未开,比不上这少年的无双风华。

不过慕容睿毕竟是见多识广,最先回过神来,上前拱手行礼:“徐先生好。”为了表示对江儒一脉的尊崇,慕容睿把自己降到了跟伯哥儿一样的地位,称年纪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徐子晋为“先生”,毫不脸红。

徐子晋含笑回礼,这一笑如春日暖阳,白鸽展翅,温文儒雅:“大学士折煞小子了。”慕容睿是文华殿大学士,手握实权的丞相,再进一步便是首辅,基本上是走仕途这条路的学子们的最高点。徐子晋这样除了表示自谦之外,也表示了对慕容睿地位的肯定。

本来慕容睿还以为江储海的传人一定会继承了江儒那高傲古怪的性子,没想到徐子晋竟然这么好说话,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两人客套几句,慕容睿就想把儿子引荐给徐子晋。慕容伯嘉刚往前迈了一步,正要见礼的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过,徐子晋被风一冲,脸色一白,低低地掩唇咳了几下。

慕容睿当然听说过徐家大公子是个病秧子这样的传言,可是没想到徐子晋竟然这样弱不禁风,一阵风都受不得,他忙连连道歉,说天冷风寒,照顾不周,就引着徐子晋去了正厅。

慕容府的厅堂分为前厅、正厅和后厅。前厅用来招待身份一般的客人和慕容睿的幕僚,正厅用来招待类似徐子晋这样身份高贵的客人,后厅则私密性更强,是用来招呼自家人的地方。

慕容睿落座于正厅主位,徐子晋坐在尊位之上,而慕容伯嘉就坐在父亲的下手方。有仆人端上茶水点心。

慕容伯嘉恭恭敬敬给徐子晋行了一个顿首礼,额头磕在地上“砰”地一声:“学生慕容伯嘉见过师父。”

正式的拜师礼要对着至圣先师画像,稽首四叩,叩拜天地三清,敬告四方神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慕容伯嘉刚刚叩了一个头,就被徐子晋扶了起来:“不敢忝为小公子的师父,某不过是应姑姑之托来照看小公子段日子罢了,受不起小公子这样大的礼。”

此言一出,慕容家父子俩脸色都是一白。

慕容睿细细回忆了一下帖子上的字句,虽然字字句句都是在暗示拜师这件事情,但是没有一个字明面上说明了这件事。

而慕容伯嘉早有准备,于是他看向徐子晋,正色道:“学生听闻江儒一脉有四句箴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③。既然是想为万世开太平,就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学生认为,江门应广开言路,广收门徒,这样才能把江门的理念传播开去。徐公子是觉得学生资质愚钝,不配为江门中人,不能为师门添光增彩么?”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从一个十岁的孩童口中说出已经很不易了。慕容睿赞许地点了点头,显然对儿子的表现很是满意。不过他忽然想起此时不是自己在考儿子,他觉得好显然并没有什么用,于是忙向徐子晋看去。

徐子晋闻言浅笑:“既然这样,那某就来考校小公子一番,小公子意下如何?”

慕容伯嘉狂喜,他知道徐子晋说这句话就会认同了刚才自己的话,现在是要考察自己的资质够不够做江门的门生了,于是恭恭敬敬跪好:“请徐先生出题吧。”

徐子晋想了一想:“小公子小小年纪,思路就已这般敏捷,不知平时读过了什么书?”这是考察慕容伯嘉的基础教育情况。

慕容伯嘉答道:“学生愚钝,只粗粗读过《言阙》、《芹论疏注》、《史传》、《四洲志》④。”

别看慕容伯嘉只说了四本书,但这四本都不是入门的读物,包含了词章、政治、历史、地理四个方面的知识。寻常读书人十八九岁也读不到这个深度——不光是因为人本身有聪慧愚笨之分,更是因为这几本书都是难得一见的珍本,寻常人家根本无从得知,只有在有底蕴的书香世家才能看得到。

慕容伯嘉的这个回答不仅简单,而且从各个方面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小小年纪就有这样迂回的心思,也算得上是玲珑了。

徐子晋点了点头,又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周冕与王励孰是孰非?”

周冕与王励都是古时有名的贤相,但是两人功绩大不相同:周冕鼓励民生,在周相治下,百姓安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王励则是主战派,在他为相的任期内,国家四处征伐,国土面积扩大了三倍不止,在史书上填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也造成了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的景象。

徐子晋问慕容伯嘉对这两个人的看法,就是考校伯哥儿对于政治的抱负在什么地方了——是安抚民生还是开疆辟土?

慕容伯嘉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答案非常重要,他也知道江儒一脉心怀天下,悯百姓疾苦,有意说周冕强于王励。正要开口之时,慕容伯嘉看到徐子晋似笑非笑的样子,心中“咯噔”一下,又不敢开口了——顺着江儒一脉的秉承回答,讨好的心思会不会太露痕迹?自己现在还不是江门之人,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一味唯唯诺诺,恐非上策。

于是慕容伯嘉取了一个比较折中的说法:“王道之策,安定民生,冕不如励。霸道之策,拓土开疆,励逊冕远矣。”慕容伯嘉的回答中规中矩,两边都夸了,也没有说一定要分出一个高下。

这样取巧的回答明显没有打动徐子晋,他面上颜色淡淡,又问出另外一个问题:“李洛峰何如?”

“清蔚简致。”

“王乐令何如?”

“鸿达通常。”

“简易思何如?”

“高爽阔旷。”

“蔺茂材何如?”

“远有致思。”

徐子晋问一句,慕容伯嘉答一句,中间毫无停顿,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二人的这一番对答,酣畅淋漓,痛快之极。

徐子晋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欣赏的神色:“小公子果然见识过人。江山代有人才出。那么就小公子所见,这其中哪一位可算得上是独领风骚的大儒?”

徐子晋问的那些人都是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领域的领军人物,这些人物个性鲜明,史册上对其褒贬不一,争议颇大。

慕容伯嘉以为徐子晋问自己先贤的秉性,是跟上一个问题一样,考校他知识的同时,也在品鉴他的是非观、人生观。

①月白:本名“月下白”,是指白色在月下所呈现出的泛青的颜色。在我们看来可能就是淡蓝色。

②出自《洛神赋》。

③出自北宋着名理学家、关学领袖张载之口。

④从这四本书往后出现的所有书名、人名、典故,全是我瞎掰的,历史上没有。形容词也是瞎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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