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出狱

三月十六,宜出行,宜嫁娶,忌定盟,忌置产,也是方家的男人们从牢房里面被放出来的日子。

方家的事情能够由大化小,由携了,最后消弭于无形,慕容睿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这些就是被关在牢房里面的方家人所不知道的了。

晋国公府说是国公府,其实也就只剩一个名头和一个空壳罢了。方家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职,子孙中除了已逝的世子方明煦也没有一个成器的,全靠着老国公那点微薄的俸禄和在崇都几辈子的老脸面在熬着了。

徐凝冰知道国公太太除了会哭,其实是不管事的,就算知道今天方家的老少爷们儿从牢里被放了出来,大概也想不到要带着车驾来接人。于是徐凝冰一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她自己则远远地在街边等着。

辰时刚过,牢头一脸谄媚地把方家老小送了出来。只见那牢头点头哈腰地冲着走在最前面的方家二少爷方明延道:“爷儿几个这次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要不然谁能知道您家里跟丞相家还有此渊源呢?能攀上慕容家这棵大树,爷儿几个进来一趟,也算值了!今后有了什么事情,还不是丞相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

牢头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柳条,沾上了盐水,向二少爷身上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盐水一撒,晦气全跑;盐水二撒,晦气全无。给爷儿几个去去晦气,去去晦气。”

方明延看着牢头这副前倨后恭的样子,一头雾水,心想:“这牢头是得了失心疯了吧?昨天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今儿怎么就成了孙子了?丞相家?我们家什么时候还攀上了慕容家?”

方家二少爷方明延跟已逝的大少爷方明煦不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纨绔子弟。这些年方家落魄了之后,这位爷还沾上了一些市井习气,更是显得有些流里流气的,已经全然抛弃了他作为世家子弟的风骨。

方明延见牢头这样,纵然心中有疑问,却也小人得志一般地挺直了腰杆:“多撒点,给爷多撒点。右边右边,哎哎,你看看,这右边的袖子还是干的呢。”换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一边说还一边抖着右边的袖口。

牢头心里暗恨,可是碍于慕容丞相的权势和威严,并不敢得罪方家的人,只能赔着笑,给方明延右边袖口又撒了点盐水。

此时,四少爷方明炜搀着腿脚不便的晋国公,也跌跌撞撞地从牢房里面走了出来。牢头依样给他们也撒了些盐水。

徐凝冰见他们几个都出来了,就让马车向前几步,想去接他们。

方明延眼睛尖,徐凝冰这边一动,他那边一眼就看见了徐凝冰,脸色一变,回头就冲着晋国公喊:“爹!爹!我们快走!那个晦气娘们儿又来了!”

晋国公在牢里吃了些苦头,估计是伤到了听力,耳朵有些背,现在他只听见儿子在嚷嚷,但是具体是说些嚷什么,就听不清楚了,只颤巍巍地问:“你说啥?大点声儿!”

“爹!我说那丧门星又来了!克死了大哥一个还嫌不够,还想克死咱们爷儿几个呢!”

方明延说完示威般地斜睨了徐凝冰一眼,好像笃定徐凝冰即使听到了这些话也不会跟他们翻脸一样。

方明煦逝世已经整整五年了。

在这五年中,徐凝冰不知道遭了多少方家的白眼儿,挨了方家多少责骂,他们好像一股脑地把晋国公世子的暴毙算在了徐凝冰一个弱女子的头上,口口声声说是徐凝冰克死了方明煦。

而徐凝冰早就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既然明煦已经不在了,她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伸以援手,一次次地把这一大家子人从泥潭、火坑中拉出来呢?就连这次方家放高利贷逼死了人,也是徐凝冰四处求人,最后求到了慕容睿那里才摆平的。

徐凝冰到底是图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她只是清楚地知道,她没法看着那个人的家人受苦——那人生前一肩挑起方家的重任,那么在他去世以后,自己作为他的未亡人,好歹也要替他分担一二,不能让他死了都不能瞑目吧?

只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徐凝冰把自己作了筹码,许给了慕容丞相,这才换回了方家一家人的平安——她输掉了最后一点东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了。

徐凝冰心如刀绞,愁肠百结。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了断了,嫁入慕容府之后,慕容丞相不会容忍他的妻子还跟之前的未婚夫家里纠缠不清的。

徐凝冰张了张嘴,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那些话反反复复在肚子里面说了多少遍,可是此时面对着方明煦的家人,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明延见徐凝冰不说话,气焰更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嗓门忽然就放亮了:“二十来岁还没嫁出去,该不是想男人了吧?巴巴地来这牢门口等着,我说徐家妹子,你也长点心,就算是想找男人,也要找个靠谱的啊,从这儿地方出来的,可都不怎么靠谱啊。当然了,小爷我还是很靠谱的。徐家妹子要是有什么悄悄话想跟小爷我说,看在我那个死鬼大哥的份上,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啊?哈哈哈哈哈哈。”

不堪入耳。

连方家四少爷都扭过了头,装作不认识方明延的样子。

徐凝冰的侍女和车夫更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可是他们家大小姐不说话,仆人就不敢替主子开口说一个字。

徐凝冰早就知道方明延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也不生气,只看着方明延,嘴角甚至还挂了一丝笑意:“二少爷是觉得自己从牢里走了一遭,现下被放出来,已经是无碍了么?好叫二少爷知道,我既然能把你捞出来,也就能把你送回去。二少爷要不要试试?”

方明延被徐凝冰诡异的眼神看得有点心里发毛,快走了几步,犹自嘴硬道:“这女人疯了!咱们走!咱们走!”说着就要带着老爹脚底抹油溜了。

晋国公见儿子败下阵来,这时候才对着徐凝冰点了点头:“冰丫头。”

这位晋国公说起来不过是四十许的年纪,可是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皮肤也松弛耷拉了下去,看着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六十多岁的老人。

徐凝冰见长辈说话了,不得不应,行了一个福礼:“方伯伯。”

晋国公受了徐凝冰的这一礼,接着说:“我这不成器的一家子,又劳你费心了。你对我方家的恩情,我们都记在心里,可是老朽一看见冰丫头你,就想起我那明煦小子,睹物思人。冰丫头,算是老朽求求你,你就放任我们一家人自生自灭吧!”晋国公话说的委婉,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不想再见到徐凝冰。

徐凝冰也知道自己不受方家人待见,最后冲着晋国公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方伯伯,这是凝冰最后一次来看您了。凝冰……就此别过了。”

方家二少爷和四少爷连忙上来搀了父亲,父子三人也没上徐凝冰为他们准备的马车,也没有跟徐凝冰告别,就这样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徐凝冰让开了一步,就这样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方家父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再也看不到了,才收回了视线。

侍女夏荷知道大小姐此时心里不好受,忙上来扶住了徐凝冰,低声问:“大小姐,咱们也回吧?”

徐凝冰疲惫地点了点头,却吩咐夏荷从荷包里面拿出了五十两的银票来,嘱咐道:“像以前一样,塞到门缝里面。”

方家那么大一家子,只靠着老国公的俸禄勉强维系着,根本是杯水车薪,不够使的。徐凝冰少不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贴补方家。徐凝冰知道自己要是明着送过去方家肯定不会收的,于是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夏荷实在是看不过,劝道:“大小姐,您何苦呢?!他们都那么说您了,这也太过了啊!就算是看在姑爷的面子上,您也对他们仁至义尽了——奴婢算是看清楚了,那一家人狼心狗肺,您就是把心掏给他们,他们也不会感激的!”

徐凝冰把银票塞到了夏荷手中:“好夏荷,你忘了?他不再是你的姑爷了。母亲和兄长要把我许给慕容丞相了。”

明明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明明是一点波动都没有的语调,可是夏荷的心里却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小姐您别这样!我去,我去还不成么?”

徐凝冰淡淡地笑了一下:“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也没有了。”

夏荷看着自家小姐萧索单薄的身影,又想起了五年前那个明丽如夏日艳阳的大小姐,心里的酸涩遮都遮不住,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大小姐……”

徐凝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仿佛是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去吧,去吧,别耽搁了。”

夏荷这才走了。

徐凝冰又一个人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

车夫见小姐上了马车,却久久不说去哪,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大小姐,咱们现在是回家去?”

良久,车夫才听见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回答他:“不回家,去相府。”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