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小金小金

高原的夜，又刮起了魔鬼吼唳的西北风。

狂风先是把远处的秃山吹断了，然后摧枯拉朽，把一座座山体吹成漫天的齑粉沙尘。挡我者亡，这里的风向来强势。林峰办公室的北窗关着，窗台上的绿萝眼睛恐惧，渗出绿森森的微光，体似筛糠，叶片抖动颤栗。风魔贴着窗户往室内窥看，张牙舞爪，意欲撕破玻璃，“呼呼呼”冲击玻璃窗。风魔的触角已钻进办公室，带着烟尘味，侵入鼻孔。每天下午，风魔都从北部戈壁滩腾空而来，冲杀嚎叫，扫荡一遍饮马峡，矿山与戈壁滩混沌为一体。透过办公楼大厅玻璃窗往南看，楼前旗杆新换的旗子，被风魔撕扯下一条，行将与主体脱分。

矿区楼前的细沙，扫不净，清不绝，前仆后继。风沙总爱在下午光顾这里，约会一般定点定时，上午还风和日丽，下午远远的黄沙就高过山头，千军万马奔腾，向饮马峡冲杀过来。玻璃上，风声鼓荡，裹挟着沙粒，越吹越响。

风沙，不分白天黑夜，不舍昼夜地扫荡这片戈壁。林峰办公室的北窗“呜呜呜”开始作响，大风与楼体的撕扯声漫进耳鼓，抢夺地盘。寒气蹑手蹑脚摸索着，从窗帘下边侵入。林菲早就说过，让林峰用塑料胶带把北窗缝隙封上，还带来板凳胶带要施工。林峰说，天好的时候，还想透透气，拖着拖着，就成了病。

饮马峡风口，就连云朵的步履也是匆匆的，谁敢怠慢，就会被撕成碎片。北山的石头被吹成了麻子脸，成为风凌石，更何谈棉絮一样软的云朵。轻飘的纸片什物统统被清走，易拉罐轻飘地在地上“叮叮当当”滚动。饮马峡的风属于光刮风不下雨的那种，跟光打雷不下雨异曲同工，风沙每天都在搬家，越搬越浮躁。

林峰记得小时候，夏日一天，他正和几个酗伴在操场玩耍。小亮指着东北方向喊：“快看啊，啥云彩啊？”顺着小亮手指望去，北边稻田上空，黄云翻卷，向操场袭来，天地昏暗，世界末日一般。一会儿，黄云就涌到了头顶，黑云从天边涌来，聚集增援，狂风刮起操场浮土，吞没了一切。酗伴们慌忙四散开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黄豆大的雨点在身后穷追不舍，找妈也没用，晚一步，就让你成落汤鸡。

林峰老家的夏天蚊子多，老人在蚊帐里哄孝子睡觉，总爱说个谜语：刀子斧子全不怕，就怕一阵西北风。好像前边还有两句，林峰给忘了。一场大风，能把叮人不倦的尖嘴蚊子一股脑吹到远处，甚至能把蚊子吹得加入残联。

林峰同事蝎有句口头禅“没有头型，就没有爱情”，到了青海海西饮马峡风口，就没人讲究头型了，有人干脆就推个脑皮透白的平头，在偏远的戈壁天涯，跟劳改犯一样。这里，就是没有围墙的监狱，戈壁就是无边无际的围墙，走到哪里都是天边。

饮马峡的风把云吹走了，吹残了，云朵自然不会留恋这里。风魔顺势也把地面的水汽吹走，树木花草们的日子没法过了。没了水，就没了粮食，也没法水运各种养料。空气干燥，晚上睡觉，林峰就往地上泼水，往窗帘上泼水，天天过泼水节。

林峰没事就洗衣服，也不甩干，湿淋淋地挂在屋子里，第二天直接穿干衣服。有一次白天，不知哪阵风吹来了哪块云，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雪，密集的雪花席卷了饮马峡。食堂的电视新闻正播放某地受雪灾影响死了几头羊的消息。吃完饭，林峰正担心着对抗雪灾的事，一抬眼，外面居然暖日当头。这饮马峡的天气，真像一些人的脾气，来得急，走得快，措手不及，又无需设防，无需寻措施补救。下午，往窗外望去，大地之上找不到一丝雪的踪影。

饮马峡，遇不到几天的雨，或几天的雪，多好的天气也别得意，多坏的天气也甭怕。十分钟河东，十分钟河西。

林峰还是睡不着，就干脆用墩布擦地，洗了衣服，让空气湿润些。夜里一点左右，林峰昏昏睡去。

这时，手机铃响了起来，是小金。

“林哥，我那一起喝酒的朋友出事了，在宿舍打死人了。”小金急切的声音。

“怎么回事？”

“我去你办公室说吧。”小金挂了手机。

林峰睡意全无。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小金还没到。

怎么回事？林峰张个哇哈，拨通了小金手机：“你在哪儿？”

“林哥，我在路上。”小金的声音像是在月球上通话。

“在哪个路上？”林峰在屋子里转着圈追问。

“昨天喝完酒，我俩又在宿舍喝了会儿，一个宿舍的人说想去柴旦唱歌，我就来了柴旦。我那朋友没有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他杀人了。我正从柴旦往矿里赶呢，还有半小时就到了。”小金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在月球上叙述。

林峰关了手机，一下躺在床上，心里有些火。

正眯着，混混沌沌要睡。

“砰砰砰”小金来敲门。

小金的斧子头，蹦了刃口一般，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完全没了型。眼睛直勾勾盯着林峰，“我担心他可能会被警方带走，林哥跟保卫部的部长熟悉，你们都是老乡，把我这个朋友担保下来吧。”

“你去宿舍见过你这位朋友了吗？”

“没有。我直接就来林哥这里了。”

“你先去宿舍看看吧，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小金“噔噔噔”走了。

小金“噔噔噔”眼睛直勾勾来了。

“我那朋友睡了，我也叫不醒，宿舍有几个人在打牌。”

“你也回去念哈拉文吧，就别折磨保卫部长了。”林峰白一眼小金。

小金一脸不解，一脸迷惑，一脸恋恋不舍地关门走了。

第二天，林峰的眼袋跟袋鼠肚子一般大。

小金笑嘻嘻来林峰办公室，坐在单人床铁架子床杆上，“没事了，今天咱们接着去喝酒。”

“你先把演讲的事操持好了吧，这次邀请了柴旦行委的领导。”林峰低头揉太阳穴。

“我在学校的时候，主持过大型文艺晚会，没问题。”小金一副不屑的神情。

“在哪个学校？”林峰抬头望着小金笑嘻嘻惨白的脸。

“哦，是以前在别的企业，林哥你就放心吧。”

林峰心里隐隐有一丝疲倦，这疲倦不光是一夜没睡好，更是从心底对小金没了根。

一星期后，演讲赛上，选手精彩纷呈，观众掌声如潮。小金结结巴巴主持，主持词里就一个数字51，结果他说成15，出尽了洋相。

比赛结束后，小金到林峰办公室认错，说头一天喝大酒了，一直喝到后半夜，头脑乱了。

“我从林哥的眼神里已经看到对我的失望了，我真不该去喝大酒，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腿。坚决不会有下次。”小金笑嘻嘻地保证。